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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冷静下来,暗忖那男子必是史家的敌人,但他从没听说过此人,要么是史家轻敌,要么就是对方自视甚高。
刹那间,萧弈有了应变。
他迎上史德珫,目光毫无惶恐,坦然道:“公子出来的正好,方才此人没来由对我说‘见你我私语,史家必杀你’,有诽谤大帅滥杀之意。”
史德珫一愣,到了嘴边的呵斥顿住,眼中浮起诧异。
而那男子已走到院门处,闻言停下脚步。
萧弈知这样还不足以自保,略一思量,道:“我先是不解,他身披紫袍,与我这下人有甚过节?随即醒悟,他想必自以为把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公然离间,预料公子会因猜忌而杀人。”
终于,史德珫目光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人,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李业。”
萧弈听出了史德珫的愤怒,继续添一把火,又道:“这位李使君果然是冲史家来的,诛心之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把史德珫比作“沛公”,这才感觉针对自己的猜疑淡去。
李业的戏谑笑容一僵,深深看了他一眼,顷刻,忽然拍掌大笑,道:“好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能用这八个字保命。”
萧弈道:“不劳李使君挂心,公子与大帅赏罚分明,向来只杀心怀叵测之徒,不会因言问罪。”
“哈哈哈哈。”
李业仰头大笑,像是听了极有趣的笑话,道:“好啊,说得好,论嘲讽史弘肇,还是史家下人最擅长,嘲讽得精妙啊。”
史德珫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压了怒意,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李业,终日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觉得无趣吗?”
“我觉得很有趣啊,何必生气,开个玩笑罢了。”
李业嘴角又勾起一丝讥意,连指了萧弈两下,道:“我记住你了。”
说罢,他一拂袖,扬长而去。
萧弈有些意外史德珫就这么算了。
想来是因为李业身份不凡。
而他虽危机暂解,却得罪了这么一个神经病,是福是祸却也难料。
莫名被推到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是萧弈,可他见史德珫脸色不豫,还得上前安慰。
“公子,此人当众离间,见识浅薄,计谋粗糙,人品格局低劣了,竟也能身披紫袍。”
史德珫讥笑,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知。”
“官家的小舅舅,太后的幼弟,从小在家中得宠,声色犬马惯了,靠着与官家嬉戏,混上了宣徽使。终日与官家狎昵,放纸鸢于宫中,不成体统。”
史德珫说着,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与李业争执有点掉份了,嗤笑道:“一个纨绔,自以为能与我作对。”
萧弈道:“看得出来,他自视甚高。”
史德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既没把李业当一回事,又岂会错怪你?”
萧弈受够这种由旁人一言决定生死的考验,却是面露莞尔,道:“只当他是个……没味的屁?”
“哈哈,不错!”
史德珫大喜,阴翳尽去,待出了尚书省,翻身上马时忽道了一句。
“小乙,今日起,你当我的亲随,月例同春桃看齐。”
————————
春桃捧了一套质地优良的细麻衣袍步入庑房,看向萧弈,发现他神色如常,有种荣辱不惊的淡定气质。
“恭喜你,晋身了,又立了什么功劳?”
“这次倒没立功。”
萧弈之前立的功劳更多,没得什么赏赐,反而是这次李业言语相激,让史德珫意识到需要赏罚分明。
或者,史德珫只是想向李业表明,他没有中计。
“你运气可真好,能得公子这般赏识。”春桃道:“试试吧,看合不合身。”
“多谢。”
萧弈与她观念不合,接过衣袍,等她出去。
春桃却不走,双手抱怀,催促道:“有甚可扭捏的?快些换,我还得带你去见公子。”
“好。”
萧弈换了衣服,两人往前院走去。
路上,春桃许是认为萧弈有与她平等对话的资格了,没有刻意走在前面,而是并肩而行。
“你看起来瘦,倒是壮实,这套新衣穿得挺好看。”
“是春桃姑娘给的合身。”
“说得像我知道你尺寸一般,才不是哩。”春桃道:“你可知亲随该怎么当?”
“还请赐教。”
“既是‘亲随’,自是随侍左右,不论公务或私交。虽还是家奴,可地位超然,哪怕管事们也可唤你一声‘小乙哥’或‘乙郎’,往后你有事可直接求见公子,不必问我。你得熟悉与公子来往人物,当公子的口舌、耳目、手足,建言出谋,传达命令,督办事务,整理文书……”
这正是萧弈目前所需要的,既能稍微自由活动,也能接触并积累到更多信息。
春桃又道:“今日来拜访的人多,公子有些累了,点名让你帮他待客。”
忽然被托付这样的重任,萧弈有些疑惑。
再问,春桃却也不知,只知史弘肇常在私邸处置公事,登门的官员如流水一般。
说话间,他们到了大堂。
史德珫坐在那,略显疲惫,随手丢过一张拜帖。
“小乙,这人你来接待。”
“是。”
萧弈见帖上署名是“晋阳李弘度,先太国丈公之三世侄”,大概一算,这人应该喊太后一声姑姑。
更可能只是个远房亲戚。
正要放下拜帖,他忽留意到一个细节——这拜帖已经递了半个月了。
须臾,李弘度被引着趋步入堂,衣着华贵,胡须修剪得很漂亮,白皙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意,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小人李弘度,总算入得史府,俯拜史郎君金安,此为礼单,些许俗物,难入史家高门,略表寸心,伏乞笑纳。”
萧弈见史德珫捧茶不语,遂上前接过礼单,念道:“虔备薄礼,敬献史公,赤金百两、明珠一斛,贡品软缎二十匹……”
史德珫忽抬手止住,表示不想听了。
萧弈遂问道:“阁下何事来访?”
“小人不才,略通弓马,盼为史公执鞭坠镫,不敢奢求高位,若能在侍卫司任一巡检差遣,巡守街坊,足矣,听闻左厢尚有一缺额?”
堂内安静,史德珫一声不吭。
萧弈问道:“你何处听闻?”
“是从小人的族叔李业处得知。”
“李业?”萧弈心觉真巧,随即意识到这不是巧,他稳住心神,问道:“那你为何不去求他?”
李弘度一脸不忿,道:“他眛了钱财,反骂小人异想天开,将小人轰出门,小人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满朝文武唯史太师才是真豪杰,遂变卖了祖上薄田,又找乡邻借贷,凑了这些心意,求公子美言几句,让小人在京城立足、扬眉吐气。”
萧弈余光瞥见春桃指了指礼单,微微摇头,会意,道:“你这礼单,可不像是变卖祖产来的。”
“公子。”李弘度转向史德珫,道:“实不相瞒,小人虽是太后族人,却诚心投奔史家。小人于江南贩货,每年往巡检司孝敬不少,公子若能纳小人,可得实利又可彰心胸啊。”
史德珫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用不费力气的声量道:“小乙,你有何看法?”
萧弈心中思量,史德珫半个月都没见李弘度,今日忽然让自己出面接待,可见早有腹案。
他明白过来。
于是,他学着李业的样子,嘴角噙起一丝掌控的笑意,附到李弘度耳边,轻声道:“以厚利相诱,妄图染指军权。可惜,你与李业商议时,就没想过隔墙有耳?”
这话来得突然,李弘度神色一僵,下意识一颤。
“你……”
“公子,诈出来了。”萧弈道。
李弘度怔了怔,故作不悦地一揖,道:“公子若不信小人,薄礼可先笑纳,小人这便告辞了。”
“押下!”史德珫忽叱了一声,冷笑道:“外戚觊觎军权,触了家父逆鳞,竟还想活着回去?将他拖出大门,当街杀了。”
李弘度大惊,嚷道:“你怎敢?我,我是太后亲族!你们……怎敢杀我?”
萧弈也认为杀太后亲族,对史家不利。
正要开口相劝,一转头,却见史德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小乙,你来杀。”
“可他……”
“上次你已经放过一个书生了。”
一瞬间,萧弈意识到这是试探,也是他必须纳的投名状。
今晨刚遭李业离间,下午就被安排诛杀李氏亲族,哪有这么巧的事?
若不杀,就是他死。
……
李弘度被牙兵拖到了史府大门外。
萧弈接过腰刀,拔出。
天光晦暗,刀刃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既无怜悯,也无杀意,只有淡漠,仿佛与世隔绝。
“恭喜,你杀青了。”
“别杀,我是太后族人!你敢……”
“噗。”
抹脖子的动作有点笨拙,胜在没有拖泥带水。
一声轻响,恐惧与挣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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