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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身是血的萧弈与张满屯回来,史德渊听了经过,竟是拍掌大笑,前俯后仰。
“哈哈哈,还有这种稀罕事,他怎这么笨,敢惹怒父亲?”
“别笑了,掉功德。”
“不行,我忍不住……苏牛皮死了没有?我给他烧纸。”
张满屯遗憾道:“他溜得贼快,杨太傅死死抱着大帅,哭得老惨哩。”
“哭了?哈哈哈哈,糟老头也会哭?我好想看啊。”
史德渊笑得越欢,萧弈越沉静,虽不知老头们在作什么妖,但死的都是些卑贱之人。
萧弈问道:“二郎可知大帅为何暴怒?”
“我当然知道……咦,张满屯,你也知道,怎没告诉小乙?”
“嘘,这事可不能提。”
“不提就不提,你去端盆洗脚水来。”
张满屯道:“二郎的仆役就在跟前,怎好叫牙将干这些?”
“小乙,你去把夜壶倒了……张满屯,去端盆洗脚水来。”
“二郎可别是支开俺说那事啊,惹怒了大帅,没好果子吃。”
“我肯定不说。还有,小乙若听说了,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
史德渊说罢,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其妙又感慨道:“张满屯,你跟了我,没跟老大,可真有福气。”
“端洗脚水的福气。”
张满屯一走,萧弈还没见到夜壶,就被史德渊拉住了。
“你想知道父亲为何发怒吧?”
“嗯。”
“嘿嘿,你看我和老大谁长得更贵气?”
“自然是你。”
“这确实不难看出来,你再说,谁像父亲的嫡子?”
萧弈有些意外,从待遇来看,史德珫、史德渊都不像是庶子。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史德渊神秘一笑,兴冲冲地说起来。
“这事还是我阿娘告诉我的,可有趣了。父亲是田户出身,年轻时凭一身本事混成了禁军,就有人给他说媒啊,娶了个官宦之女,是正妻哦,说是书香门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亲可高兴了,凡有宴会都带阎氏,帮他行酒令,将军们都很喜欢邀请他,每次见到他都笑呵呵的,阎氏还给父亲生了儿子呢,后来有一天,父亲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官宦之女,你猜,她是甚身份?”
听到这里,萧弈心中已有答案。
可他只是静待下文。
“是个妓子!妓子哦。”
果然,史德渊马上就说了,仿佛在分享至宝,兴奋到手舞足蹈,继而捧腹大笑,不能自抑,满地打滚,双脚乱踢。
“哈哈哈,那些将军们早就知道……哈哈哈哈,只有父亲蒙在鼓里。史德珫还读书……哈哈哈,他当然得读书喽,因为他娘是个陪酒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通了,但萧弈回想宴上苏逢吉与阎幼娘的反应,隐约觉得不对。
史德渊的狂笑还没停,张满屯端着洗脚水回来了。
“二郎,你说了?”
“我当然没说,哈哈,是吧?小乙,我什么都没说。啊,好累,笑得脸疼。”史德渊推了推脸上松垮的肥肉,又道:“你们迟早会知道我才是父亲的爱子。”
张满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萧弈沉吟道:“今夜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看苏逢吉的反应,他不是故意羞辱大帅,否则一个不慎,他便死了。”
“那也该杀。”张满屯道:“就算无意,他还是触了大帅的逆鳞。”
“也不是无意,若无人安排,不会这么巧。”
“不是故意,也不是无意,那是怎样?”
“此事环环相扣,岂不像是……有人利用苏逢吉激怒大帅?”萧弈反问道:“假设大帅真杀了他,会如何?于大帅有好处吗?”
张满屯一愣,摇头道:“没有。”
连他也知道杀宰相要付出代价,政局的平衡一旦打破,史弘肇也控制不住局面。
萧弈追问道:“那谁能得到好处?”
“你是说,有人在离间大帅与苏牛皮?是谁?!”张满屯喃喃道:“杨邠?可他还哭了,演得真好。”
萧弈摇了摇头,沉吟道:“不是杨邠,不符合他的利益,若他是主谋,该让苏逢吉杀了大帅,他才能掌控局面。眼下这情形,得利的是……”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官家。”
顾命大臣们虽互有矛盾,毕竟一起架空了年轻的皇帝,一旦平衡被打破,最得利的自然是皇帝。
萧弈不确定宫城中那位年轻天子是否有这般手段,若有,从最初的借刀杀人可能就是算计好的。
另外,苏逢吉哪怕没死,两个宰相之间的冲突也已公开化、不可弥补,阴谋已经成功了。
张满屯一双圆眼不安地转动,忽道:“莫叨叨了,困觉吧。”
萧弈一瞥史德渊,见他缩着脖子,目光闪动,一副偷了东西的贼样。
想必史德渊打算把这些分析据为己有,向他父亲邀功。
这恰是萧弈的目的,若由他亲自提醒喜怒无常的史弘肇,太过凶险,借史德渊之口试探正好。
他原本想今夜立点功奴籍转军籍,只有另寻机遇了……
————————
次日史府一切如常,唯有奴婢们更战战兢兢了些。
午间,恰逢郭威大胜契丹的捷报如及时雨传来,无数官员登门歌功颂德,气氛转为欢腾。
萧弈的阴谋论并没有造成不安,可也并非全无用处。
它改变了史德渊的人生大事……
午后,萧弈被史德珫招到院中问话。
或许因生母阎氏之事多少影响到史德珫的心情,这次见面,萧弈看得出他的神态不如往常自然淡定,手中书卷翻来覆去,但根本没看。
“父亲打算为二郎向郭家提亲,此事想必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萧弈讶异道:“大公子何出此言?”
“今晨,二郎对父亲说了桩颇荒唐之事。”史德珫微微哂笑道:“他说一切都是官家在幕后指使,为了离间父亲与苏逢吉,使顾命大臣互相争斗,以坐收渔翁之利。”
萧弈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屑,问道:“大帅认为二郎说得不对?”
“何止不对?简直异想天开。”史德珫道:“官家冲龄践祚,耽于享乐,左右皆俳优弄臣,岂有这等算计?”
他竟不是说“官家岂能算计臣子”,毫不遮掩轻视之意。
说罢,他目光灼灼看向萧弈,又道:“此揣摩人心、窥探时局之论,绝非二郎能琢磨出来的,是你在背后捉刀?”
萧弈本就没打算瞒,应道:“公子明鉴,二郎确与我谈论过此事。”
“果然。”史德珫道:“你虽猜偏了,可也提醒了父亲,既然与苏逢吉能走到反目成仇之地步,与他人亦有被离间之可能,须加固彼此的关系,遂有了这场联姻啊。”
可见于史家而言,郭威是重要的。
“王章宴上,我看你见识不俗。”史德珫道:“说说,你有何看法?”
萧弈觉得这等事不该问自己,隐觉危险,难道因为联姻的是史德渊,得罪了史德珫?可他并不知史德珫是否成婚。
“回公子,我见识浅薄,并无看法。”
史德珫一拍膝盖,摇头起身,道:“不交心,无趣。走,随我去郭府提亲。”
萧弈眼神微凝,暗忖昨夜的一番分析,或许又挣得了一个小机遇……
若正式提亲,按理该由史弘肇亲自登门,可郭威如今人在邺都,只有家眷留在开封,因此,由史德珫先登门一趟,表明意向。
开封大街,车水马龙。
萧弈驱马跟在队伍当中,留意着街巷的情象。
忽然,前方的史德珫回头看来,微微眯眼,踢马加速,却只是小跑。
这种小跑是最颠簸的,术语叫“快步”或“颠步”,马背颠得像浪,萧弈几乎下意识地打浪,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
偶尔他也会压浪,引导胯下马匹的步伐。
一段路之后,史德珫控缰减速,刻意与他并辔而行。
“马骑得不错,何时学的?”
萧弈身为武替,骑术岂止不错,略一斟酌,干脆拿史德渊来挡,道:“二郎带我骑过几次。”
“只骑过几次?”史德珫若有深意地微笑道:“哪怕在军中,像你这般从容稳健、姿态英挺的也极少。”
“是二郎教得好。”
“还是那句话,不交心,无趣。”
忽有钟声远远传来,佛音袅袅。
史德珫随口道:“这是‘相国霜钟’,一会你就能看到大相国寺的八角琉璃殿,郭府就在那左近,柴氏夫人信佛,常往请香求平安顺遂。”
沿着马道街向南,果然看到一座黄绿琉璃瓦的建筑高耸,颇显庄严。
拐入小巷,一座宅院映入眼帘,门楣上书“郭府”二字。
“郭、柴……”
福至心灵般,一段尘封的记忆在萧弈脑海中浮起。
午后的枯燥历史课上,他支着头听讲,随手在课本上划了一行重点。
——“郭威称帝,国号大周,定都汴京,史称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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