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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弈握着刀,转头看向史弘肇,疑惑他为何命令张满屯递刀给自己。
史弘肇方才拍案,却是喝止屡次多嘴的长子,之后向萧弈吩咐道:“府上押了个奸逆书生,你去杀了。”
史德珫闻言色变,才要开口,被史弘肇冷眼一瞥。
“张满屯,若他不能提那书生的头来,你便提他的头来。”
“是!”
张满屯应罢,重重在萧弈肩头一推。
离开时,萧弈回头一瞥,恰见史德渊被挥退,史德珫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左首边坐了下来。
出堂,穿过回廊。
“给,解解腻。”
萧弈变戏法般地掏出两颗蜜枣,这是怀里原先就有的,算是他继承小乙的唯一遗产。
他不仅给对方吃,自己也先吃一颗,不是巴结而是分享,前世他独自接活并与鱼龙混杂的人打好关系,凭的就是这种互相尊重的交往之道。
张满屯一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还和俺拼个你死我活哩,咋?打一棍子再喂颗枣?花花肠子真多。”
“小事上难免有口角,但都是自家人,一条心。”
“你个奴婢,跟俺很熟吗?”
萧弈心想不熟才好,嘴上道:“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从不熟开始的。”
这尽释前嫌、无视阶级的态度让张满屯很惊讶,他这才接过枣脯,头一昂,道:“你小子免了俺二十笞,俺这才吃的。”
“是。”
张满屯把嘴张得老大,一丢,把枣脯丢进去,枣脯很甜,他笑了笑,满脸的大胡子咧开。
这人,不笑时像个铁门神,笑起来却很亲切,像只偷到蜜的黑熊。
蒲扇大的手拍了拍萧弈的肩。
“你小小年纪,武艺不赖。”
“我只是花架子,前辈们上阵杀敌才是真本事。”萧弈道:“我该学的还多。”
“叫甚前辈?多酸,叫‘满囤哥’就成,或者叫俺军中诨号‘铁牙’也行。”
“满囤哥这诨名威风,如何得来?”
这一问恰好挠到了张满屯的痒处,他打了个哈哈,露出那并不齐整且有残缺的牙。
“嘿,俺本是上阵杀敌的牙将,可不是看家护院的,听俺与你细说啊。”
两人放慢了脚步,张满屯说了一段旧事。
“天福元年,李从珂来伐,俺十六岁,跟大帅守晋安寨粮道,那年天旱,渴得俺们只能喝粪汁,守了七天,敌军‘白旗都’差点攻破寨墙,俺被敌将姚洪的长槊刺穿了腿,他娘的,俺顺杆爬过去,咬断了他的喉咙。后来,大帅掰开俺的嘴,看到喉骨的碎碴碴卡在俺牙缝里,夸了俺八个字。”
“哪八个字?”
“啮阵如獒,此铁牙也!”张满屯得意地咂巴着嘴,道:“打那以后啊,俺每次吃肉,还老觉着能嗦摸出点姚洪的味儿来。”
“真了得!”
张满屯把枣核随口啐到廊柱下,叹道:“可惜晋祖不光彩,给契丹人当了儿皇帝,割了燕云十六州。再后来,大帅就跟汉祖立了国。”
萧弈不知“晋祖”是谁,等听到割让燕云,才知说的是建立后晋的石敬塘。猜想史弘肇原是后晋将领,后晋灭亡,成了后汉大将。
反正五代十国的皇帝换得勤。
张满屯问道:“你可知大帅的志向在哪?”
“在哪?”
“大帅说过‘持大汉节钺,复燕云、刈胡首以谢天下,大丈夫所为’,当今天下,大帅是第一豪杰!”
萧弈不了解史弘肇是不是豪杰,只知道一直到朱元璋北伐,汉家王朝才收复燕云十六州,两宋三百年尚且没做到,更何况史弘肇?
他脸上却不显,只道:“真羡慕满囤哥能为大帅效力。”
“哈哈!”张满屯揽过萧弈,道:“大帅这不在栽培你吗?让你开锋见红,养养杀气,免得当了孩儿兵,上阵吓得尿裤子。”
前方忽传来一阵狗吠。
“到了。”张满屯道:“得空再扯,先将狗酸丁砍了,俺好交差。”
萧弈自然而然地问道:“倒不知这书生是何来历?”
“怕鸟,追究不到你头上。”张满屯看似粗莽,实则有颇为精明的一面,嗤笑道:“也忒谨慎,就是个没甚牵扯的。”
说没牵扯,萧弈想到史德珫的欲言又止,反而认为此事不简单。
“那为何要杀他?”
“他当众辱骂大帅。”
“这是死罪?”
“当然,天子年少,大帅辅国,正缺几个不长眼的脑袋立威哩,别聒噪了,动手就是!”
说罢,张满屯推开前方一道拱门,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史家的狗舍,十多条体型巨大的猎狗被铁链拴在石桩上,见生人靠近,立刻绷直锁链狂吠,露出尖牙间的血肉渣。
碎骨遍地,不知是什么骨头。
石桩对面摆了一个大笼子,里面关着个年轻书生,正蜷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
“就这厮。”张满屯扯来一块麻布丢给萧弈,“拿着裹他的头。”
萧弈走近了那笼子。
笼中的书生转头看来,被刀刃的反光一晃,不由闭眼,喃喃道:“我就知道,要杀我了?”
“嗯。”
萧弈告诉自己得适应这个时代,于是扬起刀。
书生很努力想表现出有胆气的样子,偏是身体不受控制,俯地颤抖,最后呜呜哭咽。
好一会,他泣声道:“如何还不动手?”
“我在奇怪,你既然知道会死,为何要骂?”
“禁军滥用权柄,捉拿我等,我气不过,才说了句‘武夫当国,国将不国’。”
“先捉了你?”萧弈捕捉到一丝不对,问道:“为何?”
“我等在尚书省请命。”
“为何请命?”
“贡生抗议,自是对科场舞弊不满。我等试卷皆被污损,以违式黜落,中榜者皆是庸才,如何能忍气吞声?”
萧弈留意到了史弘肇的粗鲁不文,直觉他连科举都不太在乎,哪会操纵科场舞弊。
“你觉得是大帅主使舞弊?”
“他身为中书令,不问青红皂白便捉拿我等,必是有鬼。”
“等等……你是今日在尚书省被捉?”
“是。”
萧弈想到史弘肇大氅下的铁甲与靴子上的泥泞,转向张满屯,问道:“大帅今日去尚书省了吗?”
“大帅才不去那文官待的地方,今日在城外演兵。”
张满屯说罢,见萧弈还在思索,催促道:“还在磨蹭?快动手。”
萧弈沉吟道:“这事有蹊跷,得禀报大帅。”
“那也得先杀他,不然你肯定死。要是不信俺说的,你就是拿命在赌,为了这狗书生,可太不值当。”
萧弈摇头,道:“不,不是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
刀归鞘,挂在张满屯腰间晃晃荡荡。
他回大堂复命,走到门槛处,站在那等了一会儿,因堂上史弘肇正在与长子谈话,
“官家执意以皇后之礼安葬耿夫人。”
“敢问父亲,杨邠、苏逢吉是何看法?”
“杨邠自是不允,苏逢吉奉承上意。”
“其实……孩儿在想,父亲何妨站官家一回?”
史弦肇摇了摇头。
史德珫一瞥门外的张满屯,继续道:“官家年少,杨邠、苏逢吉更可虑。”
“少年人自作主张。”史弘肇声音如铁,一字一句道:“此例,不可开。”
“孩儿明白了。”史德珫凛然。
说罢,史弘肇招过张满屯,问道:“杀了?”
“回大帅,没有。”
史德珫讶然,问道:“那你杀了小乙?”
张满屯抱拳禀道:“小乙发现事有蹊跷,他说贡生们因科场舞弊抗议,有人故意借大帅的刀杀人、遮掩罪行。”
“果然。”史德珫一挑眉,道:“书生无礼,自有御史台处置,此并非军务,朝廷却把人送来,一旦杀了,蔑视朝廷、残杀士人的罪名便落在了父亲头上,舞弊主谋却逍遥法外,此人阴险,孩儿猜想,该是……苏逢吉。”
史弘肇一听就知,抬手一止,问张满屯道:“为何不杀了书生再报?”
“小乙说,书生放肆,该杀,但不能让大帅被人愚弄,这是他该有的忠心。”
“好!”史德珫拍案击节,由衷赞道:“是个人才。”
张满屯一听,恍然大悟,暗道小乙这次立了功,大帅要赏了。
但,只听史弘肇道:“笞二十。”
史德珫大为错愕,几番思量,不明所以。
他想要求情,忽灵光一闪,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其实根本与小乙无关,而是方才那句话——
“少年人自作主张,此例,不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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