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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黄袍加身 > 第1章 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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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弈从黑暗中醒来。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那场爆破戏的轰然巨响,他作为武替刚完成一个极限动作,转瞬陷入火海。

    可眼前情形是怎么回事?又接了新戏?看样子还是古装。

    好真实的雪。

    雪花落在额头上,风钻进衣领,寒凉刺骨。

    眼前的石阶上落了一根哨棍,石阶尽头立着兵器架,庭中积雪,一株老梅虬枝横斜,上方的屋檐覆雪,六角亭台在远处依稀可见。

    视线转到另一边,飘扬灰烬来自屋檐下的火盆,一个体型痴肥的少年正蹲在火盆前烧纸钱,嘴里小声絮叨着。

    “今焚化钱财……许多钱财,愿弟子福德增长,善有善报。”

    他把身上的华贵锦袍撑得鼓鼓的,举止畏畏缩缩,神情有种刚偷吃完一大碗肥肉又生怕被人发现的油腻、猥琐。

    少年一抬头,发现萧弈睁开了眼,一愣,忘了丢开手里的纸钱。

    “嘶,好烫好烫……你你你你怎活了?!”

    萧弈扶着疼痛的脑袋坐起,心想这次竟有台词,真是难得。

    他完全记不起中间发生了什么,只好道:“我好像断片了,有剧本吗?”

    “啊?”

    锦袍少年一屁股摔坐在地,喃喃道:“诈尸了?白烧了那么多,难道我烧的太多,把命买回来了?”

    这台词,不太好接……不对,萧弈低头看向自己,粗布青衣裹着一具极年轻的身躯。

    他不是他。

    仿佛灵魂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踉跄站起,伸手,感受到了火盆的微微温度,有点舒服。

    手再掠过浮灰,他捏住了锦袍少年肥得往下塌的脸皮,指尖的触感无比真实。

    “啊啊啊!别捏我,松手,快松手!”

    “这是哪?”

    “啊?哪?这不还是我家吗?你,还是小乙吗?”

    “是萧弈。”

    “还是小乙?那就好,可吓死我了。”

    “你是谁?”

    “我?我是当朝检校太师、中书令、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京城都巡检使……嗯,后面忘了,总之我是阿爷的次子,史德渊。”

    “这是哪朝哪代?何时何地?”

    “汉乾祐三年,东京开封府。”

    萧弈疑惑,喃喃道:“汉?开封?东京?”

    “对啊,西京洛阳,东京开封,这我还是知道的,不许再问了,再问我可答不上来了。”

    “西京不是长安,洛阳不是东都?”

    “是吗?我又记错了?这种小事,别管。”

    话题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史德渊受不了这种沉寂,伸出手指,戳了戳萧弈的心口。

    “你,真没死啊?”

    “没死。”萧弈勉强给了个解释,道:“我失忆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史德渊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我就知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怕。”

    萧弈头上还一阵阵的疼,闭上眼缓了缓,道:“我忘了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史德渊低下头,鬼鬼祟祟地笑了笑,小声吐出一句话。

    “当然是被我打的喽。”

    “你?为什么?”

    忽然,

    “呼——”

    一根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向萧弈头上砸了过来。

    棍势凌厉,毫不留情。

    萧弈下意识一闪,哨棍砸下,扬起积雪。

    “不许动。”史德渊嚷道:“好好站着,让我打死你。”

    “凭什么?”

    “你的命又不值钱。”

    又一棍砸落,横斜的梅枝“嗒”地被砸断,寒梅如血般落了一地,须臾被踩得一片狼藉。

    萧弈没有被哨棍击中,史德渊轻飘飘的那句“你的命不值钱”却如当头棒喝。

    他不知道自己在爆破中丧失的性命值多少钱,却意识到这时代史德渊杀了他不需要赔一枚铜板,那满盆的纸钱就是赔偿。

    哨棍横扫,像一柄割草的镰刀向他头上挥来。

    性命攸关的一刻,萧弈鬼使神差地灵光一闪,竟忽然想到眼下身处哪个朝代了——后汉。

    五代十国的后汉,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时代。

    “嗷!”

    庭中响起一声痛叫。

    史德渊手中哨棍脱手,萧弈夺过,白蜡杆子如蛇般抽中史德渊的脚踝,响声像核桃被捏碎。

    “啊!”

    史德渊转身就逃,伤脚一崴,像个球一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再一抬头,见哨棍劈来,直击天灵盖,他吓得魂飞魄散,胯下一阵温热,恐惧一泻而下。

    “二郎!”

    有身影倏地从院门处窜来。

    一条粗壮臂膀硬生生接住这一棍,发出“嘭”的闷响。

    来的是个铁塔般的虬髯大汉,身高恐有两米,膀大腰圆,豹头环眼,并非奴仆打扮,而是披着一身轻便的皮甲。

    这恶汉救下史德渊之后,夺棍,同时一脚如闪电般踹出。

    “刁奴伤主,死吧!”

    呼喝声暴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杀气扑面而来,萧弈感受到眼前的恶汉一定杀过很多很多人。

    他没应付过这种战场夺命的杀招,还是用这具稚嫩的少年身躯,直觉要接不住了。

    但萧弈半生从事最危险的工作,骨子里的冒险精神让他无法坐以待毙,他瞬间反扑上去,试图抱摔、绞击这恶汉。

    “直娘贼!”

    恶汉没见过这招术,片刻失神,险些被制,怒骂,拔刀。

    “快,杀了他……等等,别杀。”史德渊爬到一边,嚷道:“张满屯,我叫你别杀他。”

    “发了狂咬主人的赖皮狗,二郎为甚不杀?!”

    “他是鲫鱼啊。”

    “啥?”

    “别打了,都别打了。小乙,你松手,别动哦,不然被他杀了。张满屯,你快过来……来,弯腰下来。”

    打斗停歇,萧弈喘息着,全神戒备,却见史德渊拼命把张满屯高大的身躯往下拉,带着恐惧与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开口。

    萧弈竖着耳朵,紧盯史德渊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他说了什么。

    “他变了……”

    之后,张满屯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怒容变成了错愕,继而,是啼笑皆非的荒谬。

    萧弈见他们神神叨叨说得认真,缓步过去。

    那两人身高差距实在太大,声音其实不小。

    “禅师说的嘛,府里杀孽太重了,所以我烧了纸钱,特别特别多的纸钱。”

    “俺就说,这院里可真呛,二郎可别是用纸钱把大公子的金冠鹛给炙了,俺们满院子找大半天了都。”

    “嘘,听我说,小乙肯定给下面的神仙使了钱,你看他那眼神,见过神仙就不一样啦,武艺更是一下就会。不像你教我,教了那么久也教不会,别当我不知你在父亲面前说我太笨了,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不与你计较,可我学武那么久,不如小乙使钱,啊,使的还是我的钱,你要打死他,你是不是笨?是不是?”

    “二郎呐,俺看就是他平日让着你,今个胆边生毛,动了真格,待俺拧了他脑袋,治了他的毛病。”

    “屁,我想通了,父亲盼我成器,靠你是不成的,我得知道怎么给神仙使钱,才能像他一样成器。”

    “这般成器?”

    “你不懂,只要会使钱,没有办不成的。这就是世道,哪管天上地下,是人是鬼。”

    “放过他?俺娘嘞,驭下不严,反了天了!”

    “利用完再杀嘛,到时我有办法……啊!”史德渊说得起劲,忽瞥见萧弈正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你,你偷听人说话?你怎能这样?!”

    张满屯浑不在乎地耸耸肩,道:“听到就听到呗,反正这起不了灶的杀才今日肯定要死。”

    “为甚?”

    正此时,一个青衣奴仆小跑到院门处,道:“阿郎回府,唤二郎到堂上。”

    瞬间,史德渊脸色苍白。

    他显然极恐惧父亲,嚅着嘴唇,许久才吐出一句颤抖的话。

    “我我我该怎怎……么办?”

    “二郎挨罚呗。”

    张满屯也无奈,满腔郁闷没处撒,见萧弈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叱道:“瞅俺做甚,就算俺不杀你,你一样得死,大帅说了,二郎武艺不长进,俺笞二十,院中奴婢皆杀!”

    “凭什么?”萧弈回敬道。

    “问?一个陪练的奴婢,还问!”

    一句话,带着下意识的不屑,堵在了萧弈心口。

    抬头环顾,高墙深院,壁垒分明,像一重又一重的囚牢。

    他忽然想问一问自己,上辈子给别人当替身,这辈子给人当陪练,当被夺了性命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的奴婢,要这么活吗?

    认命等死?还是换一种活法?

    胸臆间的一口郁气长吁而出,散漫在后汉初冬的雪天中。

    萧弈目光沉静下来,半晌,喃喃道:“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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