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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八月,东平府城仿若坠入了一片馥郁的香海之中,金粟遍地,碎香浮空,浓烈的桂花香气无孔不入。
八月桂花香,这香,是功名的预兆,是荣耀的序曲,因而这发解试榜,亦被唤作“桂榜”——关系着无数寒窗学子梦魂萦绕的命运轨迹。
自贡院龙门沉沉落下,到那决定万千士子前途的桂榜高悬,尚有足足半月光景。
这段真空般的等待时日,于焦虑煎熬中竟迸发出畸形的繁华。
城中的秀才们,无论胸有成竹还是忐忑不安,此刻大多囊中丰足。
如今考罢,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竟生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明日榜上名”的颓靡心境。
于是乎,偌大的东平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喧嚣鼎沸的不夜之城。
酒肆内人声鼎沸,茶楼中高谈阔论,古今文章唾沫横飞,烟花巷陌,脂粉香与书卷气古怪交融,便是那素日清净的寺庙道观,此刻也挤满了焚香许愿、或真或假祈求文昌君眷顾的儒衫身影。
银钱如雪片般挥洒,只求片刻的麻痹与欢愉,试图将那即将到来的命运裁决阻隔在醉乡之外。
墨街,无疑是这不夜城中最为璀璨夺目的心脏地带。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哪里还分得清清白的白昼与浓醉的黑夜?
然而在这片喧嚣浮躁的漩涡中心,却有一人偏安一隅。西门庆端坐在绣江河畔的双桅大船上,专注地与面前的笔墨较劲。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吕轼这位书法大家,此刻正眉头微蹙,化作一团白雾,一遍遍地纠正着他落笔的姿势和运笔的力道。“太沉了!写字如画,需刚柔相济,笔断意连……”
吕轼的话语带着一丝无奈,却也不失耐心,他已连续数日这般手把手地教导西门庆写毛笔字了。
其实西门庆所练之字极其简单,仅只五个字——“阳谷西门庆”。
这几个字结构清晰,笔画不多,常人写来或许无需这般费力,但对西门庆而言,却又不甚简单。
若是将来做了官,这五个字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是脸面和威仪。签契、放债、应酬、乃至官府的往来文书,需要落款的场合何其之多?
武松和鲁智深却不在船上,武松好歹也是阳谷县都头,又来过一次府城,这些日子大洒银钱与府城都头结交在一起,今日送礼,明日吃酒……只为一件事——疏通关节,让史进在大牢中有吃有喝,不受拷打。
唯一让武松惊讶的是,听府城都头讲,流觞院的碧云桃居然也给他送过两回银子,带话给他,请他多多照顾史进,不要让他在牢中受苦。
“长得帅还是有好处的!”武松是这样理解的。
八月十五刚过,夜幕初降,绣江河两岸已是灯火通明。
岸堤上游人如织,许多人家都携家带口前来纳凉赏月。
沿河堤上炸油饼的、卖西瓜的、捏糖人的、耍皮影的排成长长的一排……习习凉风拂过河面,带来水气的清润,与岸上的人声鼎沸交融,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秋夜画卷。
赵云宝便是沿着这喧闹而舒适的河堤,溜溜达达地前往寻访西门庆。
他刚刚从一个摊位上买下一张新鲜出炉的油饼,焦脆的外皮烫得他手指微缩,他吹了吹油饼的热气,小心地将饼子送到嘴边,打算咬上大大一口,忽觉一道阴冷刺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地抬头——
一张熟悉又令人憎厌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坏笑,正隔着两步远,直勾勾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油饼。
此人正是高衙内!
他穿着团花的锦袍,腰间玉带上挂着好几个叮当作响的佩饰,身后影影绰绰跟着血头陀和七八条抱臂环胸的大汉。
高衙内咂了咂嘴,又用力嗅了嗅,声音也故意拖得长长的:“哟,赵秀才,好兴致啊?这油饼看起来炸得金黄酥脆,香味扑鼻……闻着,嗯……倒是跟我手下弟兄前几日打东阿县一个村口路过时,闻见的那家老丈炸的油饼味,颇为相似嘛?嘿嘿,就是不知道,这两家比起来,谁家的油饼更香、更……要命些?”
赵云宝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啊?”他失声叫了出来,瞳孔急剧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声音都变了调:“你……高衙内……你怎知道我家村口有个炸油饼的老丈?你……你……”
“嘿嘿!”高衙内用折扇虚点着赵云宝煞白的脸,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怎么?很奇怪?你猜猜,你那年方六岁、梳着两个小辫儿、最爱啃油饼的三妹呢?还有那个刚满五岁、虎头虎脑、见人就咯咯笑的四弟……哦,对了,他们是不是最喜欢缠着村口那老丈讨油饼吃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劈得赵云宝魂飞魄散。
他不敢再多言一句,甚至不敢再想,下意识地就想拔腿从这群煞神身边绕开。
“站住!”高衙内骤然收起笑容,一声冷哼如同寒冰落地。
他手中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又重重收起,发出一声脆响!
身后的七八条大汉不发一言地堵死了赵云宝的前后左右所有去路,如同一堵冰冷的铁壁。
高衙内一步踏前,伸出两根手指,从赵云宝手中撕下一片焦黄油饼,丢进口中咀嚼了两下,随即“呸”的一声狠狠吐在地上,叫嚷着:“啧!这什么破烂玩意儿?焦了!简直连狗食都不如!你们赵家村口那老丈炸的,才叫一个香酥可口!那香味儿,才叫勾魂呢!只可惜啊……赵兄,真是可惜啊!”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像刮骨的刀片一样在赵云宝脸上割过,“照本衙内看来,那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怕是这辈子再也吃不上那老丈的油饼喽!”
说罢,高衙内慢条斯理地探手入怀,当众慢悠悠地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在赵云宝眼前“哗啦”一声抖开。
他的手指刻意点着纸条上清晰的小字,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赵云宝和他周围的几个大汉听得清清楚楚:“看看,东阿县……玉山镇……赵家村村口……甲字三号!对对对,就是这儿!记住了!”
他抬起头,回身将纸条交给血头陀,道:“你跑一趟吧,做事利索点。做完,就别耽搁,拿这纸条去衙门销了赵老狗家的户籍,直接回汴京殿帅府复命!”
血头陀一手接过纸条,嘴角咧开一个骇人的弧度:“是!衙内!属下保证做得干干净净!”
这一声“是”,如同催命的符咒!赵云宝目眦欲裂,哪里还有半分侥幸?
“不——!”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炸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河堤青石上,“衙内,高衙内!求求您,开恩,开恩啊!我的家人们只是乡野愚民,何罪至此啊衙内?”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眼泪鼻涕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完全走调,只剩下绝望的哀鸣。
高衙内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惨状,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狞笑。
他弯下腰,用冰冷的扇骨顶端挑起赵云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那张涕泪纵横的脸。
“何故如此?”高衙内的声音如同浸过毒液,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赵秀才贵人多忘事啊?在贡院考棚里,你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摇头晃脑地议论本衙内说‘弱水三千,一瓢饮’,是个没见识的草包吗?那时侃侃而谈的风骨呢?嗯?”
扇骨猛地戳了戳赵云宝的额头新磕出的血痕,痛得他一阵抽搐:“哼!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蝼蚁一般的东西,也配在背后嚼我的舌根?真是活腻歪了!”
这话如同尖刀,彻底击溃了赵云宝。
他瞬间明白了这滔天祸事的根由——只怪自己当日一时意气,竟管不住嘴巴,为家人招来这弥天大祸!
“该死!小可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小可的错!是我嘴贱!”他一边哭嚎,一边左右开弓,“啪啪啪啪”,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扇打着自己的脸颊!
“哎呀呀呀!打住!打住!”高衙内他蓦地将手中折扇再次“唰”地打开,语气竟陡然一转,变得异常“温和”:“这是做甚?你我同院参加这功名大考,那也是天大的缘分嘛!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赵兄何至于此?”
说着,他轻轻一摆手,对那个已然转身、正要离去的血头陀扬声斥道:“你干什么?本衙内不过跟赵秀才开个小小的玩笑,乐一乐,你怎还当真了?给老子回来!”
血头陀干笑两声,听话地转身折回,沉默地站到了高衙内身后,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赵云宝,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让赵云宝心情复杂至极,他抖着嘴唇,向高衙内深鞠一躬,颤声道:“谢……谢衙内高抬贵手!谢衙内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可……小可一定铭记衙内再生之恩!”
“好说,好说!”高衙内捏出一小块碎银子在手上一抛一抛,嘲弄道:“赵秀才啊,既然你说永生不忘我的恩德……那……日后我若需要赵兄你帮点小忙,小忙而已,赵兄应该不会推辞吧?”
赵云宝哆嗦着嘴唇道:“衙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小可必……全力以赴!绝……无二话!”
“痛快!”高衙内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如同赌徒赢了巨额赌注般的亢奋光芒!他突然轻巧地一甩手!
“哎哟!”他故作一声讶异的惊呼。
一道银色的弧线在月光下倏然划过。
“噗通!”
那块冰冷的碎银,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入了几步之外、那张老翁还在炸着油饼的、烧得滚沸的油锅中!
热油瞬间包裹了银子,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响。
高衙内一拍脑门,声音陡然拔高:“哎呀呀!真是不巧!我的银子!赵兄,你看我这手抖的……”
他盯着赵云宝瞬间变得死灰一片的脸,尤其是那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说道:“……这银子我还有用!快!帮我捞起来吧!记住……要‘亲手’捞起来哦!啧啧,这事……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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