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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逆水行舟 > 第三十四章 悲观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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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一凡推开交警综合办公室厚重的门,一股异样的空气扑面而来。

    曾经嘈杂忙碌的景象似乎被抽干了活力,只剩下一种被刻意压制的寂静。更刺目的是那些变化。那些他曾力排众议提拔、改革薪酬制度后切实尝到甜头的年轻辅警们,此刻宛如精密操控的无人机群,齐刷刷地将“信号”聚焦在了一个新的“基站”上。

    崔媛媛端坐在祝一凡斜对面的工位上,背脊挺直如刀锋切割空气。她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操纵心理学精要》,烫金的“POWER & INFLUENCE”在顶灯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如同淬毒的珠宝。她纤纤玉指正优雅地划过书页,神情专注得仿佛不是在研读理论,而是在解译一卷能召唤深渊之力的上古**秘卷,指尖每一次轻点,都像是在凝结无形的丝线。

    祝一凡眼皮都懒得抬,对这种表演视若无睹。

    他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几名辅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交织着复杂的光:一丝残留的歉疚、更多是新晋的谄媚和急于撇清的疏离。随即,他们更加卖力地围绕在崔媛媛周围,仿佛她周身散发着某种能带来晋升的神秘磁场。

    “崔主任,您这杯子空了,我给您续上!新到的明前龙井!”一个曾经因祝一凡争取到加班补贴而感激涕零的小辅警,此刻声音甜得发腻,捧着崔媛媛那印着“领导专用”字样的保温杯,如同捧着圣物。

    “媛媛姐,这报表格式是按您昨天指示新改的,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完善的?”另一个曾因祝一凡改革获得转正机会的骨干,语气恭敬得近乎卑微。

    “崔主任,您需要的历年事故分析报告,我整理好放您右边抽屉第二格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献宝般的殷勤。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细腻而粘稠的谄媚,无声地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祝一凡隔绝在外。他成了办公室中央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他径直走到自己位置,开机,敲击键盘。

    哒哒哒…哒哒哒…急促而单调的声响,成了这片被驯服的空间里唯一的、固执的反抗之音,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祝主任~” 崔媛媛的声音终于响起,像蜜罐打翻在银铃上,清脆悦耳,甜腻得能拉出丝来,却又在尾音处藏着一根淬了毒的细针,冷不丁就扎你一下,“您这脸色…啧,阴沉得能拧出水了?昨晚跟‘周公’博弈,惨遭滑铁卢了?” 她合上那本厚重的“秘典”,封面上的烫金大字随之隐没,仿佛收起了利爪。她转过脸,笑容完美得如同AI合成的面具,眼神却锐利如探照灯,在祝一凡疲惫的脸上反复扫描,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的裂缝。

    祝一凡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那架势仿佛要把办公室里沉滞的陈年油墨味、廉价消毒水味,以及眼前这朵“解语花”刻意散发的、侵略性的香水芬芳,统统吸入肺腑,再用意志力强行净化掉。

    他扯出一个标准得令人齿冷的职场假笑,声音平稳无波:

    “崔主任多虑了。您这一来,简直是甘霖天降,春风化冻!把我肩上那千斤重担,‘唰’地一下,” 他做了个利落的劈砍手势,“就卸掉了一大半!活儿轻省了,我这心情啊,自然就跟着‘万里无云,艳阳普照’了!实是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啊!” 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裹着刺骨的寒气。

    “不对哦,” 崔媛媛轻轻摇动食指,动作优雅得像在指挥一支无形的交响乐队,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声音却骤然降了八度,寒意弥漫,“这话里藏针,酸味儿浓得要冲破臭氧层了!怨气压都压不住,严重超标!要不…” 她作势起身,动作流畅得像T台上的超模,带着一种精心设计的压迫感,“我现在就去找廖大聊聊?我还是给您当个鞍前马后的小卒子吧?分权这事儿,我这心里啊,总觉着像揣了块冰疙瘩,实在不安生呐!” 她眼神锁住祝一凡,等待着预想中的慌乱。

    祝一凡眼皮依旧低垂,目光落在黯淡的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发出刺耳的噪音。嘴角那抹弧度像是用最精密的卡尺校准过,分毫不差:“大队党委的金口玉言,‘圣旨’如山,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摇得动的?崔主任这是…嫌我这把老骨头烤得不够酥脆,想再给我底下添把柴,架火上彻底‘滋滋’作响么?”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直冲眉梢。

    崔媛媛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重新翻开那本“操纵宝典”,指尖精准地点在某一页泛着冷光的黑色铅字上,开始了她的“心理布道”。

    “祝主任,您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学术性的蛊惑,“古希腊的斯多葛哲人,早就洞悉了幸福的真谛!他们说啊,真正的智者,必须学会将自己的幸福之锚,从那些完全不可驾驭的惊涛骇浪,比如~某些突如其来的‘组织关怀’里...” 她刻意停顿,抬眼,目光带着实验室观察样本般的审视,“拔出来,牢牢地系泊在‘自我主宰’的内在港湾里!我看您这精神内核,” 她加重语气,“稳如昆仑磐石,绝对是‘人中之龙’的顶尖配置!这点小风小浪,又岂能动摇您这巍峨如山的非凡气度?” 这顶高帽,扣得又准又狠,沉甸甸地压下来。

    “哦?除了拔出来!” 祝一凡终于抬起眼皮,挑眉,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他慢悠悠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挑衅的慵懒,走向角落里的咖啡机,“斯多葛的先贤们,还蛐蛐我啥了?”

    “什么拔?哎呀呀,主任!” 崔媛媛故作惊讶地掩口,眼底却毫无波澜,“您这遣词造句,怎么专挑‘下三路’使啊?这可不符合您一贯老实人的风范哦?”

    “我可不敢引申,就取个基本字面意。” 祝一凡将咖啡粉倒入滤器,动作不疾不徐,“鄙人当年主修的呀,是东方古典哲学,‘无为而治’的躺平大法!讲究的就是一个顺势而为,不争不抢,省心省力。像长毛怪那种比‘忽必烈’还要多出一‘烈’的行为和思维模式,我就一点没有,根红苗正得很。”

    “比‘忽必烈’多一‘烈’,怎么讲?” 崔媛媛明知故问,笑意盈盈。

    “胡逼咧咧!” 祝一凡按下咖啡机开关,声音干脆。

    崔媛媛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凝固,染上一丝被粗俗冒犯的羞窘红晕:“你…你就不怕我如实汇报给廖大?”

    祝一凡转过身,倚着冰冷的咖啡机,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反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敢问崔主任,您又是如何精准地知道,‘长毛怪’这个亲切的昵称,指代的就是我们敬爱的廖同志呢?”

    崔媛媛:“...”

    精心维持的气场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她抿紧了嘴唇,眼神闪烁了一下。

    咖啡机发出沉重的咆哮,浓郁的焦香苦涩瞬间弥漫开来,暂时压倒了空气中的谄媚和算计。祝一凡没有立刻去拿咖啡,反而就地在咖啡机旁,旁若无人地做了几个极其标准的深蹲。每一次下蹲和站起,骨骼都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咔哒”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又像在进行某种古老而诡异的“心灵重力”仪式,将周遭无形的压力一点点沉淀下去。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死寂,只剩下咖啡苦涩的香气无声流淌,以及崔媛媛书页翻动时那刻意放轻却依然刺耳的沙沙声。

    良久,咖啡的喧嚣平息。祝一凡端着那杯深不见底的黑色液体,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正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贪婪地吞噬着钢筋水泥的丛林轮廓。他望着那片急速沦陷、暗淡下去的城市天际线,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声音忽然褪去了所有的戏谑、锋芒和伪装,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疲惫。

    “媛媛…”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却带着一种疏离的疲惫,“争?我是真的…倦了。有时候想想,这人活着吧,拼命刨根问底,可能本质上就是一种规模浩大的‘西西弗斯行为艺术’。”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暮光将他的指尖染得微红,“你看这交警的日子,黑夜来得贼快,像不讲道理的劫匪。还没咂摸出点人情冷暖呢,冷飕飕的黄昏就‘啪叽’一声,直接糊你一脸。站在这六楼的悬崖边上,看着外面那片苍茫暮色,漆黑粘稠得如同打翻的墨斗,”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性,“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淹没路灯,淹没高楼,淹没视线所及的一切…这种时候,心里头就特别容易空,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忙啊,转啊,一天天陀螺似的,到底图个啥呢?就像远处天边那点垂死挣扎的夕阳尾巴,红得再悲壮凄艳,也扛不住黑夜这泰山压顶般的重量,迟早给摁进墨海里,渣都不剩。”

    崔媛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诗意和凉气的“丧”击中了,书都忘了翻:“老祝!你这哪是躺平?你这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核弹头’!太消极了!”

    祝一凡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窗玻璃,咖啡杯口氤氲的热气在他眼前扭曲升腾,形成一小片朦胧的雾障,模糊了他的表情。“消极?也许吧。” 他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显得有些遥远,“但你想想,人这一辈子,说穿了,不就是跟这注定降临的永夜死磕?拼尽老命,爬得再高,” 他手指向上,虚虚地点了一下天花板上的石膏纹路,“也不过是…在那个高处,借着落日余晖,徒劳地汲取那么一点点转瞬即逝的虚假暖意。就像雪山之巅那点可怜的残雪映照着夕阳红光,看着挺美是吧?像悲情的绝唱。可北极圈来的罡风一吹,照样冻得你灵魂出窍,骨髓结冰。”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穿透雾气向她投掷思想的碎片,“可你说这‘徒劳’完全没分量吧…也不见得。就在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着那点可怜的反光,感受着黄昏那股子吹面不寒、却又深入骨髓的凉意…心里头啊,好像还真他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刺啦’一声冒出来了。说不定…就是这点明知徒劳却还要梗着脖子硬撑的劲儿,这点不知死活的反抗本能,才让‘活着’这事儿,有了一丝丝沉甸甸的重量,” 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感受着那一点有限的暖意,“和…嗯,这点聊胜于无的…体温?”

    叮!

    【系统猝不及防地上线,冰冷的电子音带着尖锐的讽刺【目标情绪扫描:崔媛媛,困惑指数:↑↑↑ (逻辑模块过载)防御指数:↑↑↑↑ (警戒阈值突破)哲学抗性:-15% (存在主义病毒入侵)特别警示:您的“虚无主义强酸鸡汤”已突破目标心理防火墙,极高概率触发深层“反洗脑应急程序”!当前博弈胜率评估:48%。

    系统你几个意思,我把斯多葛派给洗脑了?

    崔媛媛的眉心紧紧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个刚刚启动自毁程序的危险AI:“老祝!你太狡猾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哲学迷宫’,布下层层陷阱,就是想给我脑子里植入病毒,把我拖进你这绝望的‘虚无主义泥潭’里?做梦!”

    她“啪”地一声重重合上那本厚厚的精装书,动作带着被戳穿底牌的气急败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悸。

    祝一凡没有回应她的指控。他只是沉默地、又一次在窗边做了个深蹲。骨骼发出清脆而怪异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垂眸,凝视着杯中那深不见底的褐色漩涡,心中默念:破局如弈棋,落子惊风雨,一着错,满盘皆枯骨。

    “装傻似执棋,迷雾藏锋芒,局终了,方知谁握屠龙刀…”办公室里,咖啡的焦苦醇烈、书页的油墨暗香、无声交锋迸射的思想电火花、以及角落里那些小心翼翼却又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这一切微妙地、粘稠地交织、发酵,酿成一杯名为“权力更迭”的毒酒,无声地浸泡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一刻,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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