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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愤怒如烈火,恐惧似寒铁,二者本不相容,此刻却在人心的风箱催动下,被强行锻打在了一处。
烈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将寒铁烧至通红;寒铁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在烈火的烧灼与随后的骤冷中,淬炼出了一种全新的质地它比单纯的怒火更多了几分钢铁的坚硬,比彻骨的恐惧更具一种玉石俱焚的凝聚力!
水泰阆站在人群的中央,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力量。
它像一道无形的漩涡,正以他为中心疯狂地旋转、汇聚。
他看着挚友厉飞羽那张因悲愤而扭曲,却又因找到出路而透着一股决绝光芒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张张曾几何时还挂着吟风弄月之闲情,此刻却同样被恐惧和愤怒彻底扭曲了的面孔。
前所未有沉重而虚幻的责任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又如同华美的冠冕,骤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水泰阆习惯了在诗会上成为焦点,习惯了在文坛中一呼百应。
他的人生,就是一部被众星捧月的史诗。
此刻,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站出来,如果自己在这群天下士子面临“灭顶之灾”的关头选择退缩,那就是一种可耻的背叛。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江南水乡般温润的眸子里,此刻闪过了一丝从未有过..近乎狡黠的光芒。
水泰阆猛地反手握住厉飞羽那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坚定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厉兄说得对!我等,绝不能坐以待毙!”
两只手,一只是属于江南织造最精美丝绸包裹下的细腻,一只是属于山西黄土高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在这一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幅画面,充满了某种荒诞却极具煽动性的象征意义。
“好兄弟!”厉飞羽眼中热泪再次滚落,他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拍着水泰阆的肩膀,“我就知道,水兄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行,北地学子,以我马首是瞻!江南士林,还需水兄你来号召!”
两人一拍即合。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异常简单,简单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
在“科举将被取消”这个终极恐惧的驱动下,一切的劝说鼓动都显得多余。
这则消息,与其说是瘟疫,不如说是一颗被精准投掷的火星,落入了京师南城这片早已铺满干柴,只待一焚的林地之中。
它以福州会馆为最初的燃点,根本不需狂风助势,便借着那蛛网般纠缠的胡同为火脉,将一道道炙烤着理智的火线无声无息地蔓延了出去。
湖广会馆、两浙会馆、川陕会馆……
火线所到之处,便是院门被重重叩响之时。
那一声声急促划破深夜寂静的叩门声,便如同林中一棵又一棵早已被烤干的巨木,在火焰舔舐的瞬间轰然爆裂的燃烧之声。
“什么?取消科举?”
“消息可靠吗?!”
“疯了!今上这是要自绝国本吗?”
“管他可靠不可靠!殿试推迟总是真的吧?!皇帝亲口骂了我们总是真的吧!无风不起浪!我等不能再等了!”
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觉得事情蹊跷,想要观望的学子,当他们看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相信,选择加入时,他们内心那点可怜的理智也瞬间被名为从众的巨浪所吞噬。
没有人愿意被孤立。
没有人愿意在大是大非面前,被贴上懦弱的标签。
更没有人愿意承担因为一时的犹豫而错过这场抗争所带来的双重后果——
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鸿沟的一边,是亲手葬送自己十年寒窗,永无出头之日的惨痛;而鸿沟的另一边,是错失了在这个历史关头振臂一呼,名垂青史的万丈荣光!
于是,洪流形成了。
……
丑时末。
各方涌动!
天色依旧墨黑如砚,只有几颗残星在遥远的天际线上无力地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所吞噬。
钱谦益的府邸门前,两盏巨大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一方青石台阶照得亮如白昼。
身着绯红朝服的钱谦益,已经站在门前静静等候,他的朝服浆洗得笔挺,头上的乌纱帽戴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与几日前那副疯魔绝望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没有焦躁地来回踱步,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投向长街的尽头,那双曾经写尽风流蕴藉的桃花眼里,此刻非但没有了恐惧,反而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与期待。
“吱呀——”
一顶四抬大轿在不远处停下,轿帘掀开,同样是一身绯袍的首辅钱龙锡,缓步走了下来。他的脸色虽不如钱谦益那般容光焕发,但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前几日的惶恐不安,多了一层沉稳与决然。
“牧斋,你倒是起得早。”钱龙锡走到近前,声音平静。
钱谦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尽在掌握的从容:“伯观,今日乃是决定我等命运的关键之日,你我岂能落于人后?”
两人并肩而立,没有急着上轿,仿佛都在享受这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钱龙锡看了一眼那黑沉沉的皇城方向,终究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牧斋,动起来了?”
“何止是动起来了。”钱谦益忍不住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捻,仿佛捻住了一只看不见的蝴蝶,“火已经点起来了,而且烧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旺!伯观,你怕是想不到!”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赞叹,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感:“这回倒是要看皇帝怎么应对!”
钱龙锡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事情会发酵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看着钱龙锡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色,钱谦益知道,这位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在这种行险之事上,其魄力远不如自己。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钱龙锡的手臂,用既是安慰又是鼓动的语气说道:“伯观,不必惊慌。你我今日要做的,便是静观其变!”
钱龙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钱谦益趁热打铁,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话语仿佛带着魔力钻入钱龙锡的耳朵里,抚平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伯观,你我且想一想,我大明开国至今哪一朝的皇帝,能真正做到乾纲独断,无视群臣与天下清议?”
他缓缓踱步,一边回忆一边给钱龙锡,也给自己找到依靠。
“当年英宗皇帝土木堡蒙尘,归来后欲复辟,是于谦于少保顶着何等的压力,联合群臣力主拥立景泰帝,稳住了江山社稷!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百官同心,顺应大势!”
“再往前说,世宗嘉靖皇帝初登大宝,欲追封其生父为皇考,引发大礼议之争。当时杨廷和杨慎父子率领满朝文武,伏于左顺门外,涕泣力谏!声震阙庭!虽然后来遭了廷杖,但天下人是怎么看的?是赞其风骨,颂其忠贞!嘉靖皇帝再刚愎自用,不也得顾忌着天下悠悠之口,不敢做得太过?”
钱谦益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今日朝堂之上,自己慷慨陈词,百官俯首附和,年轻的天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的场景。
“还有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僵持了十几年!国本之争,几废几立,内阁辅臣换了一茬又一茬,靠的是什么?还不是靠着我等文臣抱团死谏,以祖宗家法为利器,逼得皇帝都不得不做出妥协!”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钱龙锡:“伯观,历朝历代,皇帝与文臣就是一场拉锯。他强,我等便弱;他弱,我等便强。但任凭他是何等雄主,都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整个朝臣为敌!”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钱龙锡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在这番慷慨激昂引经据典的历史事实面前,彻底烟消云散了。
是啊!说得对!
皇帝再厉害,他终究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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