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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煊赫的皇权,此刻收敛了万丈光芒,沉淀为更内敛也更具压迫感的静默。
殿内,刚刚那场关乎大明海权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
新晋的“内帑市舶总司”提督郑芝龙,带着一身犹未褪尽的海风气息和被巨大荣耀砸中的晕眩感,在内侍的引领下躬身退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厚重的阴影里,仿佛一条即将入海的巨蛟,带走了殿内最后一丝喧腾的人气。
田尔耕本也躬着身,准备随之告退。
“田尔耕,留一下。”
田尔耕的身形僵了一瞬,随即愈发恭谨地直起身,眼观鼻鼻观心,默立于原地。
他能感觉到,随着郑芝龙的离去,这殿内的空气似乎被抽走了什么,又被注入了什么。
那种君臣共谋天下指点江山的宏大氛围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私密却也更危险的东西。
是权力的气息。
朱由检走到了殿中一侧那副始终挂着的《大明舆地图》前,目光在舆图上缓缓扫过,从京师到山西,再到江南。
田尔耕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
“抄晋商,朕的内帑才算有了第一笔真正的活钱;查粮商,朕才有了稳住民心弹压流寇的底气。
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旧事,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田尔耕身上,那双年轻却深邃得可怕的眼眸里,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丝赞许。
“田爱卿,你这把刀,为国为朕,立下了不世之功!”
田尔耕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然后又被泡进了滚烫的温泉里。
这句看似寻常的褒奖,在刹那间,比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圣旨所有恩赏加起来,都要重!
他戎马半生,刀口舔血,从一个底层军官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听过的赞誉不知凡几。
但没有哪一句,能比得上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在只有心腹在场的私密场合下,如此直白而肯定的一句话!
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认可。
是对他这几个月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的认可!
是对他将项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为皇帝在山西、在江南,在那些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认可!
这一瞬间,几个月来的所有疲惫所有的惊心动魄仿佛都有了归宿。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田尔耕几乎是本能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发颤:“臣…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这些皇帝都给过,这些是身为工具的酬劳。
但“不世之功”这四个字,从这位心思深沉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君王口中说出,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其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臣子的心防,也足以让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权臣,重新燃起士为知己者死的烈焰!
然而,田尔耕毕竟是田尔耕。
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更深层次的冷静如同深海的寒流,迅速冷却了他沸腾的血液。
他伏在地上,眼角的余光能看到皇帝龙靴的一角,以及王承恩那双垂在身侧,纹丝不动的手。
他猛然惊醒。
皇帝越是如此倚重,就越说明锦衣卫这把刀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然无可替代。
而一把无可替代的刀,就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永远锋利。
永远干净。
永远,只属于持刀人一人!
他想起了曾经仰望的魏忠贤,近来对自己愈发和蔼可亲;他想起了东厂的周全,那个如同毒蛇般潜伏在暗处的对手,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审视。
皇帝的这份私赏,是荣宠,是护身符,但同时也是一道催命符,是将他彻底架在火上烤的圣意。
从今往后,锦衣卫办的任何一件事,都不能再有丝毫差池。
万劫不复,只在一念之间。
想到这里,田尔耕伏得更低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叩首,沉声道:“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说。”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赞赏从未出口。
田尔耕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陛下,锦衣卫近来权柄日重,缇骑所至,天下震慑。经手的银钱财货,更是数以千万计。臣……惶恐。”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诚挚而忧虑:“臣恐日久生骄,麾下有不肖之徒为利所惑,或被奸人所乘,做出那等自恃功高、结交外臣、甚至……泄露机密之事,从而坏了陛下的大计。”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像一个真正为君分忧的忠臣。
“故而,臣恳请陛下恩准,在锦衣卫内部,成立‘风纪司’!”
“风纪司?”朱由检的眉梢微微挑起,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是!”田尔耕的声音斩钉截铁,“此司不涉外事,专司内部。上至指挥同知,下至校尉力士,凡有贪赃枉法、逾越本分、勾连朋党、行为不端者,皆由风纪司一体查办!臣要以此司为利刃,先剖自身,刮骨疗毒,以保我天子亲军之绝对纯洁!”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叩首,这便是他交出的答卷。
向皇帝证明,他田尔耕不仅是一把好用的刀,更是一个懂得如何保养刀擦亮刀的管刀人,他要让皇帝看到,他想到的,比皇帝担心的还要更深一层。
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灯火的爆裂声哔啵作响,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
朱由检笑了。
那是意味深长的笑容,似是欣慰,又似是玩味,他缓步走到田尔耕面前,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好一个风纪司!好一个利刃自剖!”皇帝的指尖冰凉,触碰到田尔耕手臂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田爱卿能有此心,朕心甚慰。准了!”
田尔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刚要谢恩,却听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又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只是……”
朱由检的语调变得轻缓,他绕着田尔耕走了一圈,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得通透。
“这风纪司,是刀中之刀,鞭中之鞭。掌管风纪司之人,自身必须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可靠,容不得半分瑕疵。你准备让谁来当这个持鞭人?”
他停在田尔耕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倘若…这风纪司里也出了内贼,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田尔耕的脖子上,他感觉自己的后心,已经被皇帝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洞穿。
然而,田尔耕对此早有准备,这个问题他昨夜在脑中已经盘算了不下百遍。
他需要一个家世清白、能力出众、背景简单,且与自己没有太多利益纠葛,又能被自己掌控的人。
答案,只有一个。
他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躬身回答:“回陛下,臣心中已有人选。此人,便是南镇抚司佥书,骆养性!”
他刻意加重了“骆”这个姓氏,仿佛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忠诚的保证。
“骆家三代世袭锦衣卫,其父骆思恭,更是追随先帝多年的老臣,对我大明之心,可谓天日可表,忠心耿耿!骆养性本人,年少有为,办案干练,在卫内素有清名。由他来执掌风纪司,以其家族之清誉,行严查内部之实权,必无人不服,也无人敢不服!”
田尔耕说完,抬眼看向皇帝,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嘉许。
他认为,这是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答案,是一个完美的答案。
骆家,就是锦衣卫这潭深水中,最不可能被污染的一块基石!
然而,他没有等到嘉许。
他只看到皇帝脸上的那抹笑意,在他念出“骆养性”这个名字时,骤然凝固了。
仅仅是一瞬间的凝固。
随后,就像春日里温暖的湖面在刹那间被极北的寒风冻结,然后寸寸碎裂。
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田尔耕从未在皇帝脸上见过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有惊愕,仿佛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冰冷,仿佛九幽之下的玄冰,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至寒冬。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厌恶与极度愤怒的情绪!
那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至极的虫豸,正趴在自己最心爱的器物上蠕动时的神情,是一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后,历史重演时的滔天怒火!
田尔耕感到殿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粘稠而稀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皇帝在听到“骆养性”这个名字后,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猛然回忆起了什么尘封已久,却恨之入骨的往事!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憎恶,根本无法掩饰!
为什么?
骆养性做错了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做错!他也不可能做错!
他是锦衣卫的未来,是忠诚的楷模!
问题是,皇帝甚至可能都未曾单独召见过骆养性,这股没来由的,仿佛穿越了时空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田尔耕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自信,在皇帝这突如其来完全不合逻辑的反应面前被击得粉碎。
朱由检盯着田尔耕,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怒火与杀意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田尔耕牢牢地困在中央。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万载寒冰摩擦,如地狱深处的重锤,一字一顿,狠狠地砸在田尔耕的心窝上。
“先从骆养性查起!”
田尔耕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呆呆地看着皇帝,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不敢。
皇帝那眼神告诉他,任何质疑都是在挑战天威。
这不是商量。
这是…命令!
朱由检不再多看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厌恶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侮辱,他转过身,背对着失魂落魄的田尔耕,只留下几句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
“朕,给你三天时间。”
“朕要看到风纪司的第一份卷宗,就是关于他的。”
“退下吧。”
田尔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殿门的,他只记得自己僵硬地叩首,僵硬地后退,直到微凉的夜风灌入他的领口,他才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清醒过来。
他站在殿外的白玉阶上,背脊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官服上,又冷又黏,他抬头望向那被夜色笼罩的巍峨宫殿,只觉得那灯火通明的大殿,此刻仿佛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的血盆大口。
而他,刚刚从那口中侥幸逃生。
田尔耕脑中的混乱与猜忌,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更为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骆养性……或者说,他背后的整个骆家究竟是哪一件事做得不妥,哪一句话说错了,才引得天子动了雷霆之念?
这些,都不重要。
对于一把刀而言,它不需要知道主人为何要挥刀,只需要在主人指向目标时,做到最快、最准、最狠!
皇帝给了他三天时间。
三天?在田尔耕看来,这几乎是一种宽纵,更像是一重考验考验他这把刚刚被赞为“不世之功”的刀,究竟有多锋利!
三天太久,他恨不得就在今夜,便将整个骆家连根拔起,翻个底朝天!
田尔耕深吸一口闷燥的空气,快步走向了宫门之外。
出了宫门的一瞬间
“来人!”田尔耕几乎是低吼出声。
今夜锦衣卫衙门,灯火不灭!
所有缇骑校尉,无论正在做什么,即刻归巢!暂停手中一切差事,卷宗封存,要犯入狱——从这一刻起,整个大明锦衣卫只办一件案子:
查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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