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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久久伫立在高台之上,目送着他们离去。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带着一丝有气无力的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盘踞的寒气。
他仰起头,望向天空。
那是一片近乎残酷的蓝色,万里无云,澄澈得令人绝望。
对于江南的文人骚客而言,这或许是吟诗作对的好天气,可对于此刻的朱由检,对于北方亿万嗷嗷待哺的生民而言,这片蓝色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最锋利的刀。
一日,两日,十日……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送孙传庭出征前,他慷慨激昂定下了“保命、控局、造血”的三步走方略。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一个环节都看似缜密无比,充满了洞悉历史走向的自信,他告诉孙传庭不要怕花钱,不要怕杀人,朕在京城做你的后盾。
可当只剩下他一人面对这巍峨宫殿与寂寥天空时,那份豪情便如沙上楼阁。
这些,终究只是人事。
而他现在要对抗的,是“天命”。
“明末小冰期”这几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这不是某一次局部的天灾,而是一个长达数十年的气候异常周期。
朱由检的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若是这老天爷真就铁了心,一年,两年,三年,都不肯给陕西下一滴像样的雨,那又能如何?
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朱由检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乾清宫。
一切,尚未可知。
……
当夜。
书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最后一丝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上好墨锭与名贵檀香混合的味道,但朱由检能从中嗅到奏折上那些文字的血腥气。
王承恩侍立在一旁,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脸上,往日的精明与沉稳已经被一片愁云惨雾所替代。
他的身前,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着小山一般的奏报。
这些奏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摞。
一摞是经由通政司递上来的,来自各省布政使、巡抚、总督的循例之言。
另一摞则是由锦衣卫与东厂的缇骑番子,从各地穷乡僻壤、驿站酒肆、乃至死人堆里搜集来的泣血之声。
朱由检再次拿起了那份他已经独自一人看过不知多少遍,来自河南巡抚的奏疏。
奏疏的文采依旧斐然,辞藻依然华丽,开篇歌颂着新君登基后的“天朗气清,圣德昭彰”,仿佛他朱由检一坐上龙椅,连老天爷都露出了笑脸。
而后才用一种近乎羞涩的笔触,不痛不痒地提了一句:“豫省今岁稍旱,然民心安定,秋收或减一二成,然赖陛下天威,当无大碍。”
“呵呵…”
一声不明意味的冷笑从朱由检的喉间逸出,他将这封粉饰太平的奏疏如同扔一块脏抹布般,随手扔到了御案的一角。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抬起,投向了书房角落里那个侍立的身影。
那人神情阴鸷,却又在皇帝的注视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谨与畏惧。
“魏忠贤。”
朱由检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那阴影中的权阉浑身一僵。
“你掌东厂多年,自诩耳目遍及天下。那么,你来告诉朕,河南巡抚所言‘稍旱’、‘民心安定’、‘无大碍的这份奏疏,与你东厂呈上来的那份奏报,哪一个,该被钉在国门上,让天下人看看?”
魏忠贤的身子猛地一颤,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滑过他那张曾经权倾朝野的脸,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皇帝杀人前的味道。
但他更清楚,皇帝此刻想要杀的不仅仅是人,更是那种弥漫于整个大明官场的安稳。
魏忠贤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从阴影中抢出,跪伏在地,整个身躯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泣告:
“老奴该死!河南巡抚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老奴呈上的密报,字字泣血,句句属实!”
魏忠贤没有再从怀中掏出任何东西,因为他东厂所有的情报,都早已摆在了那张御案上,被皇帝反复审视过无数遍了。
“断流。”
朱由检说出这两个字时,没有起身,他的眼中也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早已了然于胸的漠然。
这两个字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早已像两柄重锤反复捶打过他的心脏。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案上那份写着“黄河断流”的东厂密报,然后抬起眼,目光穿透烛火,直射到墙边悬挂的舆图上。
“河南……”
他不再需要走到地图前,因为那张地图的每一个细节,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朱由检没有回头,声音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剑直直刺向跪在地上的魏忠贤:
“魏忠贤,你听着!也给朕想清楚!”
“你东厂的番子只看到了黄河断流,看到了饿殍遍地。但朕要你看到的是这之后的事情!河南是天下之腹心,四战之地,更是我大明的产粮大区!陕西之乱,尚在手足;而河南若乱,则为心腹之患!”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回响。
“一旦河南的局势稳不住,数以百万的流民,向北可冲击京畿!向西可与陕西的饥民合流,让孙传庭腹背受敌!向南可冲乱湖广,断绝漕运!向东则可糜烂山东,威胁登莱!”
朱由检猛地转过头,双目如电,死死地钉在魏忠贤的身上。
“你可知那些所谓的流寇,为何危险极大?并非因为他们能攻城略地,而是因为他们一旦成了气候,便会让我大明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到那时,最高兴的是谁?最能趁人之危的,又是谁?是关外那群虎视眈眈的建奴!他们正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从容入关!”
“因此,必须要在他们成势之前,想办法为河南这道积满了民怨即将决口的洪流,开一道口子,将它引向别处!”
这一番话如同九天之上的滚滚惊雷,一字一句,狠狠劈在魏忠贤的头上!
他瘫跪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震撼!
他一生玩弄权术,自认为了解天下大势,可他所有的认知,都建立在党争、平衡、利益之上。
他呈上“黄河断流”的密报时,想的只是河南巡抚该死,想的是自己这份情报的功劳。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四字背后,竟然潜藏着如此清晰如此恐怖,足以让王朝崩塌的逻辑链条!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位年轻的皇帝,不是刚刚得知,而是早就洞若观火!
魏忠贤又一次惊恐地意识到,皇帝留下自己,留下东厂,根本不是什么权宜之计!
这一刻,魏忠贤心中升起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复杂情绪。
可偏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活儿,那些被朝臣们唾骂的缇骑密探,似乎…似乎对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明,还真有点用处!
监察百官,搜集情报!
不再是为了构陷政敌,而是为了让龙椅上的那个人能看清来自民间和朝廷的真实面貌!
朱由检没有理会魏忠贤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已经坐回御案后,目光从魏忠贤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案上另外几份奏报上。
“王承恩,念!”
“是…”王承恩颤抖着拿起第一份密报,声音干涩地读了出来:
“北直隶密报…宛平县西山,有民掘‘观音土’为食…三五日后,腹胀如鼓,哀嚎而死,死者相枕于道…”
“砰!”
朱由检一拳砸在御案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股羞辱与愤怒他早已独自承受过,此刻再次爆发,更为狂烈!
“观音土!”他低吼道,“就在朕的脚下,就在这京畿之地!这就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封疆大吏们给朕的太平盛世!”
他不等魏忠贤反应,目光已经指向了下一份奏报。
“继续念!”
“山东密报。”王承恩双手呈上的奏折因颤抖而簌簌作响,“山东锦衣卫呈报‘夏旱无麦,赤地千里’,百姓颗粒无收。雪上加霜的是,旱情之后蝗灾随之而起!有奏报称,蝗群过境遮天蔽日,禾苗啃食殆尽。”
“砰!”又是一声巨响。
“蝗灾!”朱由检猛地站起身,“夏旱无麦,大旱米饥。这是要把山东的百姓,也逼成河南那样的流民吗?!”
他走下御阶,一步步逼近瘫跪在地的魏忠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嘶哑而冰冷:“一个河南的窟窿还没堵上,山东这锅水又要烧开了!你告诉朕,这天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还有哪一块是安稳的?!”
魏忠贤瘫软在地,皇帝今日召见他的用意他已然清楚。
朱由检缓缓走回龙椅,重新坐下。
书房内的气氛,死寂得可怕。
……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氛围中,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带着一身风尘与煞气快步入殿,他在离御案三步之遥处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
“陛下!臣幸不辱命!”
风尘仆仆的田尔耕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沙哑,但他眼中却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兴奋光芒。
“臣奉旨处置江南粮商一案事毕,不敢有片刻停留,便立即持陛下密旨转道福建,与那新任的‘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密谈。如今已将他成功说服,并亲护其星夜兼程一同抵京!此刻,人正在午门外候旨觐见!”
一瞬间,仿佛黎明的第一道光,刺破了御书房内浓重的黑暗。
朱由检猛地抬起了头。
他不是意外,不是惊喜。
是等待。
福建巡抚熊文灿的诏安,不过是为这头海上巨兽披上了一层朝廷的外衣。
而朱由检等的,正是这层外衣穿上的时刻!
只有这样,他才能以皇帝的名义绕过所有程序,进行这次密调!
江南粮商的人头与银两尚温,河南流民的怒火正炽,山东的灾情又接踵而至…所有这些看似无解的死局,这些混乱的碎片,在郑芝龙这个名字出现后,开始在他的脑海中以一种疯狂的速度重组拼接,形成一个前所未有,也绝对超乎所有朝臣想象的破局之法!
“好…”
朱由检长身而起,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终于来了!”
“传旨!”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掠过殿中惊愕的三人,“在文华殿,朕要立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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