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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皇城高大的角楼上吹过,带不起半点声响,却将寒意无孔不入地送进了内城每一座府邸的深处。
钱龙锡府中书房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在座几人脸上那如死灰般的寒气。
灯火摇曳,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宛如鬼魅。
除了钱龙锡,座上还有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翰林院掌院学士文震孟,以及几位在朝中极具分量的东林党核心人物。
这些人跺一跺脚,整个官场都要抖三抖,一篇文章,便能引得天下士子争相传颂。
可今夜,他们像是一群被猎人堵在洞里的狐狸,连喘息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压抑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终究是被打破了。
少詹事钱士升猛地站起身,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在苍白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诸位大人!不能再等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江南血流成河,陈万年一家老小数百口人头滚滚,天子此举,与桀纣何异?这是在自掘国本!我等食君之禄,读圣贤之书,岂能坐视君王行此暴虐酷烈之政?”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前辈,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火焰。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乃祖宗定下之规矩。如今陛下以暴力凌虐士绅,视我等清议如无物。明日早朝,恳请诸位与我一道联名上疏,死谏天子!以祖宗之法,以天下公义逼其收手!否则,江南之后便是京城!我等皆为鱼肉!”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若是放在天启朝,甚至万历朝,这番话足以点燃整个文官集团的怒火,形成一股足以让皇帝都感到头痛的巨大压力。
然而,此刻回应他的,只有更深沉的沉默。
钱谦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低着头,看着茶叶在水中无力地沉浮。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钱龙锡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以及钱士升从未见过混杂着恐惧与悲凉的暴怒。
“糊涂!你以为…这还是万历天启朝吗?”
他死死地盯着钱士升,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凭你几句圣贤书,几句祖宗之法,就能让陛下低头?你以为我们手中的笔,比得过他手中的刀快?”
钱士升被这股气势所慑,呐呐道:“大人,我等为国为民,纵死何憾?天子总要顾及天下悠悠之口…”
“天下悠悠之口?”钱龙锡发出一声凄厉的干笑,“在绝对的罪证面前,在锦衣卫的刀枪面前,天下悠悠之口,不过是个屁!”
他颤抖着从宽大的袖袍中,摸索着取出了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纸条,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毛边纸,甚至有些泛黄。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这张纸条牢牢吸住了。
钱龙锡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纸上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几行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字:
“万历四十三年,苏州,德隆号,银三万两。”
“天启元年,松江府,瑞升魁,丝绸八百匹。”
“天启三年,杭州,济源当,田契七张。”
……
钱谦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文震孟更是猛地向后一靠,若非椅子扶手,几乎要瘫倒在地。
钱士升看不懂,他疑惑地问:“大人,这……这是什么?”
钱龙锡没有看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张纸条,喃喃自语:“这是我在钦命勘问所里埋得最深,藏得最好的一颗钉子,今天早上托人传出来的最后一点消息。”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眼中是无尽的绝望。
“这些是老夫早年…通过家人与江南那边的几次寻常往来。老夫自问做得天衣无缝,账目都已烧毁,经手之人也早已亡故。可它们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又指了指那张纸。
“你们明白了吗?我们每个人的底细,一桩桩,一件件,怕是都已经被那个‘钦命勘问所’查了个底朝天,分门别类,整理成册,就放在陛下的龙案上!”
“江南粮商案和晋商案就像是两条毒藤,它们的根须早已顺着银钱和人脉,缠绕到了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上!”
“这个时候,谁敢跳出来说什么‘死谏’?谁敢提什么‘祖宗之法’?!”
钱龙锡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长满是无力感的叹息。
“所谓清议,所谓士林风骨,在陛下掌握的绝对罪证面前,就是个笑话啊。”
书房内,再也没有人说话。
钱士升脸上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理想被现实彻底击碎后的苍白和呆滯,他颓然坐下,目光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这不是一场义与利的辩论,而是一场生与死的抉择。
而他们,似乎早已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不知过了多久,钱士升那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幽幽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那…我等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耳中,是啊,该当如何?
引颈就戮,还是……
一直闭目养神的钱龙锡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恐惧和绝望已经沉淀下去,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与狠毒开始浮了上来。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等。”
钱谦益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什么?”
钱龙锡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诡异的冷冽,不像是笑,更像是一张干枯面具的裂痕。
“等两件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等陛下的刀看他究竟想落在谁的脖子上,看他要我们割多少肉,放多少血,才肯给一条生路。”
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其二,”钱龙锡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蛇在沙地上爬行,“我们也等一个…机会。”
“机会?”文震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心脏狂跳。
钱龙锡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充满了暗示与蛊惑。
“我大明自立国以来,天心难测之事还少吗?”他幽幽地说道,“光宗皇帝雄才大略,在位一月,为何便龙驭上宾?还不是因为一粒红丸的巧合?先帝又是如何登基的?前朝的梃击案,至今仍是悬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众人心中最深最黑暗的涟漪。
“我们这位陛下,”钱龙锡一字一顿,话语里的寒意足以让炭火冻结,“行事乖张,不循祖制,如此不守规矩的君王,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遇上什么天意难测的巧合呢?”
天意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众人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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