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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一笔经年事事休 > 第3章:似江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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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出沁心居,韩德让随手一招,吩咐道:“酒宴即刻摆上。”言罢,他便携同王冀与耶律休哥步入内堂。王冀目光所至,见院中有两名下人正在对弈棋局,而此二人见韩德让到来,竟是纹丝不动,并未起身行礼,韩德让亦无丝毫责怪之意。王冀心中暗自思量:看来这韩德让绝不是心胸狭窄、刻薄寡恩之人。

    步入内堂,但见酒宴已备。三人依次落座,无半点虚礼客套,即刻把酒言欢。王冀轻啜一口酒盅中佳酿,只觉此酒纯而不烈,心中暗笑:“以此酒烈度,恐怕我也能千杯不醉。”

    望着耶律休哥那豪迈不羁之态,以及韩德让那超凡脱俗之姿,王冀心中便毫无任何戒备,开口问道:“耶律将军在此,可常与韩公子切磋武艺?”

    耶律休哥闻言,朗声笑道:“比武?我非江湖中人……仅与韩公子有过一次交锋,我以长枪对敌他的长剑,仅一个回合,他的剑锋便抵住了我的咽喉……”

    王冀不解的问道:“可是,耶律将军久历战阵……”

    耶律休哥将叹道:

    “王公子,这比武较技如品酒论道,列阵厮杀却似熔炉铸剑,其间判若云泥。江湖之中,纵有千般变化,终究是刀剑内力争锋,气脉悠长者自当胜出。然两军相接之时,十人同操一槊,百人列阵如墙,拼的是哪方气力更雄、阵脚更稳。寻常士卒能开得硬弓、驭得烈马,便堪为良材。

    若在阵前卖弄花枪,如同暴雨中擎烛。试想,当金柝震天之际,突有一卒逞弄身法,银蛇乱舞间绊倒同袍,纵使斩得三五敌首,阵型一破便是全军危殆。

    当年幽州城下,某亲眼见得这般莽夫被铁索贯骨,拖行三军之前……”

    王冀至此方悟,于战场之上,两军交锋,兵士是否身怀武艺,实则无关紧要……

    韩德让则说道:“实不相瞒,耶律将军频来造访,实则是为了精研汉家言语……说来不怕公子见笑,小弟与耶律将军,共有一好,那便是诗词之道。”

    耶律休哥接着说:“正是如此,我和韩公子,皆对那江南国主李从嘉之诗词情有独钟。我们遣往江南的探子,除了窥探军情、朝政之外,最紧要之务,乃是探听李从嘉可有新作问世;若有,务必抄录完整,火速送回,以供我等赏鉴!”

    王冀闻之,心中几欲失笑。“李从嘉,不就是南唐后主李煜吗?真乃意料之外,这耶律休哥与韩德让,竟然是李煜的忠实拥趸?想来正因如此,韩德让方才会购得李煜与周娥皇之画像,耶律休哥亦会慨叹“惜乎未曾亲眼得见李煜风采……”

    王冀转向韩德让,问道:“韩公子既爱诗词,不知可有佳作传世?”

    韩德让谦逊一笑,答道:“王公子见笑了,小弟虽然爱诗,品鉴诗词尚可,至于挥毫泼墨,却实非所长……适才闻王公子吟得‘三尺青锋三弄雪,半剑飘东半剑西’一句,对仗工整,意境深远,令人叹为观止。小弟斗胆,欲请王公子赐诗一首,未知可否?”

    王冀欣然应允:“请韩公子赐个题目!”

    韩德让环顾四周,目光落于院中对弈之奴仆,遂道:“院中仆从,正弈棋局,不若以‘棋’为题,王公子以为如何?”

    王冀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耶律休哥在一旁打趣道:“倘若王公子难以成诗,可要依例罚酒三杯哟!”

    王冀笑容满面,答道:“自当从命!”言罢,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吟诵起来:

    “何言方寸不乾坤?

    指间豪气也干云!

    横纵得失悲或喜,

    世事输赢幻亦真!

    漫写兴衰寻常事,

    唯留史册做寰尘。

    不为帝王谋功业,

    只做阡陌清白身。”

    韩德让与耶律休哥听罢,无不侧目。韩德让大叫道:“嫣儿……嫣儿何在?快拿笔墨纸砚来,把王冀公子的诗作录下!”

    须臾之间,嫣儿步入了屋内,王冀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心中暗惊:“这位嫣儿姑娘,不正是我穿越到这里之前,在三教庙中遇见的那位土地婆吗?”

    王冀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嫣儿,她依旧清癯,但面容娇美,体态婀娜,尽显大家闺秀之风范,全然不似穿越之前所见的那般阴森冷厉。

    “莫非,是这位嫣儿姑娘死后成了土地婆?”王冀心中暗自思量。

    “她名唤张嫣,虽比我尚年长一岁,却是我的女弟子;她在我所有弟子之中,内力最为深厚、剑法最为高强;而且她至今待字闺中,始终不肯嫁人啊……”韩德让介绍道。

    张嫣默不作声,只是轻轻研磨;随后提起笔来,将王冀方才所作之诗书写于纸上。韩德让问道:“你如何知晓王公子方才吟诵的诗句是何内容?”

    张嫣答道:“适才王公子作诗之时,徒儿恰巧路过,便在屋檐之下窃听,暗自记下了……”

    耶律休哥笑道:“哎呀,看来嫣儿要等的有缘人,终究还是来了啊!”言罢,目光便转向了王冀。

    韩德让闻耶律休哥之戏言,目光紧锁于张嫣之容颜。韩德让暗忖:“嫣儿常言自幼在梦中便有良人相伴,对周遭男儿从无半点情愫动心。而此刻嫣儿之态,娇羞可人,分明便是望见心上人之模样。莫非,嫣儿梦中频现之有缘人,便是这位王公子?如此看来,我何不成人之美,玉成他二人好事?倘若真能促成这段良缘,让嫣儿有所依托,岂不是积了一件大大的功德?”

    而王冀,却是在细细端详着张嫣所写的字体:张嫣的字,与自己大学时所学的繁体字颇为相似,王冀不仅能够看懂,便是以颜真卿的笔体写将出来,也不是难事。

    待张嫣写完,韩德让道:“嫣儿,下午去账房支取二十两纹银,赠与王公子,权当润笔之资!还有,王公子要在我素心斋中住下,便由你来做王公子的通房丫鬟,照料王公子的饮食起居!”

    “徒儿遵命!”张嫣答道,随即退下。

    而王冀则是在心中继续揣测:“难道,她的夫君,竟是韩德让?不对!韩德让之妻,应是萧氏。如果说是绯闻女友,那也该是萧绰才对啊……”

    片刻之后,王冀不再多想,而是对韩德让道:“小弟之诗,岂能值二十两银子?”

    韩德让笑道:“诶,好诗无价!”

    耶律休哥借着酒意道:“你看,我就说王冀公子,绝非池中之物吧?”

    韩德让赞道:“真乃文人墨客,名士之风流也!”

    王冀举杯在手,豪情万丈,笑道:“所谓‘无义气,不风流’!晚生多得二位兄长青睐,小弟先敬二位兄长一杯!”

    数杯酒后,耶律休哥问道:“王公子,你与韩公子究竟谁长谁幼?不可皆自称‘小弟’啊!”

    王冀心中暗想:“古人早衰,我纵是自称十八岁,他们未必不信!此地我人地生疏,自当谦逊……”于是说道:“小弟未及弱冠,虚度十八春秋!”

    韩德让道:“愚兄我虚度二十三载矣!”

    耶律休哥笑道:“哈哈,我最为年长,已然三十有四……”

    王冀心中暗喜:“我说我十八岁,你们竟深信不疑!这耶律休哥与我同岁,却显得如此苍老,真乃是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啊……若是在二十一世纪,耶律休哥这般模样,说是五十岁,恐怕都有人信!”

    韩德让道:“难得我等三人志同道合!不如今日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耶律休哥已有些许醉意,一拍桌子:“好,结拜!”

    于是,三人摆下香案,义结金兰。耶律休哥为大兄,韩德让为二哥,王冀则为三弟……

    酒宴过后,王冀首要之事便是回到客房,更换衣物。

    却说这韩德让果然心思细腻,赠予王冀之衣饰,乃是一身汉人书生装扮,与王冀之性格极为相衬;而那头顶冠巾,更是巧妙地将头发遮掩。

    起初,王冀只道素心斋中的酒淡而无味,并无多少后劲;然则卧榻之上,方觉此酒暗藏汹涌,后劲颇为猛烈。腹内波涛泛起之际,王冀忽地心念一动,思及一个平日未曾留意的疑惑——古之侠士,又是如何解决这“如厕”之事的?

    正当王冀欲起身寻觅茅厕之时,恰逢张嫣步入屋内,她乃是遵照韩德让之命,为王冀取来了润笔之资——两锭银光闪闪的元宝。

    王冀看到银子,又看了看张嫣,笑着说:“嫣儿姐姐,这两锭元宝,小弟自作主张,就赠予姐姐你了,如何?”

    张嫣微微一惊,说:“这如何使得呢?”

    王冀说道:“方才听韩公子提及,嫣儿姐姐武艺超群,小弟心生仰慕,欲拜姐姐为师,习得一二。这二十两纹银,权且当作拜师之资,姐姐意下如何?”

    张嫣听了,面上露出喜色,道:“好啊好啊!那我也拜你为师!你授我文墨之道,我教你武艺精髓,如此,你我皆有所得,岂不美哉?”

    王冀朗声大笑,道:“好!但读书之道,枯燥乏味,若你懈怠,我可要责罚于你,用戒尺打你手心哦……”

    张嫣调皮的说道:“武学之路,亦是艰辛无比!若弟弟你学艺不精,我便要用藤条打你屁股,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二人相视而笑,张嫣答应暂且替王冀保管银两,王冀便独自去找茅厕了。

    而张嫣,却走进了素心斋的佛堂,将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指尖的檀香如游丝缠绕。

    琉璃灯在经幡间摇曳,张嫣望着金身佛像眉间白毫相,忽觉二十四载光阴都凝成了莲花座上一滴松脂。她听见自己心跳如素心斋的晨钟,一声声应和着檐角惊鸟铃的清响——那个总是在夜晚折梅入她梦境的公子,今日竟携着诗意从《妙法莲华经》里走出来了。

    时光悠悠,半日闲散已过,夜幕低垂,又是筵席开启之时。此番宴乐,已非昔日三人小酌,席间添了素心斋十余名弟子,男女仆从三十有余,更有随耶律休哥而来的武士二十名,热闹非凡。王冀酒足饭饱,踉跄回房,甫入门户,却见张嫣斜卧于外室榻上,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原来,韩德让为他安排的客房,其实是内外相通的套间。

    王冀轻声问道:“嫣儿姐姐,这是要在此安歇么?”

    张嫣于榻上轻启朱唇:“家师韩公子命我照料王公子日常,做王公子的通房丫鬟……通房丫鬟,自当与主人同室而居。”

    王冀望着那侧卧佳人,心中暗自思量:“这韩德让断然没有把张嫣视作下人,而是把她当做千金小姐来供养的!看她身上的穿着,竟然是上等丝绸!”

    念及于此,王冀定了心神,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

    这张嫣侧卧于床榻之上,恰似寒江疏影横斜处,半卧玉骨冰肌。青丝散作虬枝映雪,衬得腰肢若新梅含苞,瘦不露骨处正合林处士“暗香浮动”之妙。素纱中单透出凝脂肌理,恰如孤山月下霜缟笼琼树。

    那梅萼初绽般的腰臀,教人想起杨铁崖“玉奴纤指捻残梅”的艳句。锦衾褶痕似江风吹皱的雪浪,托起丰肌妙骨,恰似老莲笔下“折枝白梅卧冰绡”的意境。素足半隐纱幔间,十趾如梅蕊含霜,甲染凤仙花汁竟作“朱砂矮梅”式,暗合姜白石“苔枝缀玉”之典。

    烛影摇红间,但见中衣系带处微露雪脯,恍若江畔梅花绽破冰绡。腰间束着杏红汗巾,偏学南朝样式结作同心方胜,倒比契丹蹀躞带更显“雪里已知春信至”的风流韵味。王冀忽忆及韩偓《香奁集》中“玉钗斜亸云鬟重,裙裾旋削手初弄”之句,眼前人竟比诗家的摹写更胜三分。

    王冀望着眼前的佳人,只觉她仿佛是古琴弦上跃动的“宫商角徵羽”,默默吟唱着“将花揉碎掷君前,请君今夜伴花眠”的缱绻篇章,令他心魂飘荡,思绪纷飞,沉醉于这无边的幻想之中。

    然而,王冀收敛起了心中那缥缈的幻想,只因他不忍玷污了这朵“江畔梅花”!他朝着倚床而卧的张嫣,轻轻施礼道:“姐姐,您好生安息……”言罢,缓缓步入了内室。

    实则,非是王冀心中无丝毫越轨之念,只是他深知,自己终归不属于此处人间!在他穿越之前的二十一世纪,他的挚爱正殷切期盼着他的归来,且他妻子的腹中,已孕育着他们爱情的结晶,足足七月有余了!

    念及此景,王冀不禁潸然泪下,以细微至极的声音,默默啜泣。他开启随着自己一同穿越到古代的手机,只见屏幕依旧沉寂,没有丝毫信号闪烁。或许,正因这孤绝之境,未与网络信号相连,手机的电量才这般缓慢地消逝。他翻看着手机的照片,凝视着爱人的倩影,又转而望着父母慈祥的面容,心中暗自祈求:“主啊,愿你慈悲,赐我归途,让我快点穿越回去,让我亲眼见证我孩子的降生,以尽为人父之责!”

    就在王冀缓缓掏出手机,指尖轻轻滑过屏幕上妻子与家人的笑颜之时,眼角余光忽地捕捉到一抹温柔,张嫣正静静立于他床畔,眸光中满是柔情蜜意,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冰霜。

    原来,张嫣已悄然无声地凝视了王冀许久,只是王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察觉。张嫣虽不明就里于王冀的掌中之物,却也并无探究之心,仅是嘴角勾勒出一抹笑,那笑里藏着无尽的慈悲与通透的理解,满目慈悲静静的落在了王冀的身上。

    待到王冀从思绪中抽离后,抬眼便迎上了张嫣那满含情愫的目光。二人“相看两不厌”,静默无言,唯有彼此的呼吸在空气中轻轻交织。这一刻,仿佛言语已成多余,什么都不愿启齿,什么都不必言明,亦什么都无需赘述。因为,在彼此的眼眸中,他们已然读懂了对方的悲喜苦乐,那份默契,无声却胜有声。

    于是,两人的神情悄然蜕变,从淡淡的微笑,化为痴痴的笑靥。或许,这便是知己之情的最佳诠释吧。

    终究,还是张嫣以一抹轻柔的话语,划破了这份静谧。只听张嫣轻声细语,宛如春风拂面般的问道:“王公子,何以泪眼婆娑?”

    王冀低吟道:“此中情愫,难以言表……”

    张嫣以一抹温婉笑意回应:“那便不说也罢……世事纷扰,人心难测,并非所有心绪,都能觅得知音共赏……”

    王冀感叹道:“好姐姐,你确是那善解人意的佳人……而善解人意者,心中往往藏着万千沟壑……”

    张嫣默然,王冀复又问道:“你可曾有过泪湿衣襟之时?”

    张嫣淡然一笑:“自是有的,自幼至今,泪水相伴无数日夜……”

    “能否告知,是为何而泣?”王冀追问。

    张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嫣儿幼时顽劣,母亲常用戒尺,狠狠的打我屁股;疼痛难忍,自是泪如雨下……”

    王冀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欢笑,言道:“忆及往昔,幼时慈母之严训,如今想来,却化作了心头最温柔的念想,犹如珍宝,值得一生铭记于心……”

    张嫣接语,声线中带着几分沉重:“待至年华渐长,家父家母及手足兄弟,竟遭奸邪小人所荼毒,我终是无能为力,唯有泪洒衣襟,一抒胸中悲愤之情……”

    王冀闻言,面色骤变,惊疑之色溢于言表,急声问道:“此言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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