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黄易小说 > 开局遭雷劈:音乐不需要被 > 第28章 灯塔里的墨香与指环的光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黄易小说] http://www.huangyixiaoshuo.info/最快更新!无广告!

    海角村的晨曦,总是裹着咸腥的风和清亮的光,穿透灯塔顶层瞭望室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阿星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坚硬石壁透过破帆布传来的冰冷,而是臂弯里那份温软沉实的重量。阿汐侧身蜷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前洗得发白的旧T恤,呼吸均匀绵长,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他臂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海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凉意,吹动她额前细碎的刘海。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环着她的手臂,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抵御那丝凉气。这份沉甸甸的暖意,是风暴过后最坚实的锚,将他牢牢钉在这劫后余生的烟火人间。

    炉灶上,瓦罐里熬着的小米粥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米香混合着窗外海桐花的淡淡清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阿星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惊动熟睡的人。他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走到小小的灶台边,拿起木勺轻轻搅动锅里粘稠的金黄米粥。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湿润的暖意。角落里,几只海鸟在退潮的礁石上鸣叫,声音清越悠远。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阿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像只餍足的小兽。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包裹着他,连喉咙深处那经年不散的、细微的锈蚀感带来的隐痛,也仿佛被这晨光里的烟火气熨帖得平复了几分。

    日子就在这灯塔的方寸之地,和渔村的烟火气中,缓慢而扎实地流淌。赶海、修补渔网、帮老陈头侍弄屋后那几畦青菜……那些曾属于“楚星河”的惊涛骇浪,被层层叠叠的平凡光阴覆盖,沉淀成灯塔石壁深处无人知晓的纹理。然而,一种新的联结,正在这平静的日常里悄然滋生。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瞭望窗,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一张小木桌被挪到光斑下。桌上摊开一本崭新的、纸张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描红本,旁边放着一支磨秃了笔尖的铅笔。阿星坐在小凳上,阿汐紧挨着他,坐在地上一块厚实的旧帆布垫子上。

    阿星拿起铅笔,粗糙但稳定的手指捏着笔杆。他在描红本空白的田字格里,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三个字:阿、汐、星。他的字迹带着一种与渔村格格不入的骨力与洒脱,撇捺舒展,结构匀停,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清晰有力的印痕。

    “喏,”他把本子推过去,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砂砾摩擦质感的嘶哑,但语调是平缓温和的,“照……照这样写。”

    阿汐接过本子和铅笔,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和郑重。她学着阿星的样子,努力握紧铅笔,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笔尖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她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那陌生的符号刻进心里。一个“阿”字,被她写得像几条在沙滩上艰难爬行的虫子,横不平,竖不直,扭结在一起。

    “不对……”她懊恼地嘟囔,用橡皮使劲擦掉,橡皮屑簌簌落下。

    阿星没说话,只是伸出食指,轻轻覆在她握着铅笔的小手上,带着一种沉稳的引导力量,牵引着她的手指在田字格里缓缓移动。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微凉,动作却异常耐心。“横……要……平。”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耳廓的绒毛,“竖……要……直。慢慢……来。”

    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在粗糙的纸上移动。阿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和指尖的力量,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让她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她屏住呼吸,跟着那沉稳的牵引,在格子里重新写下那个“阿”字。这一次,虽然依旧稚嫩,但横竖总算有了模样。

    “看!像一点了!”阿汐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汗水和成就感的灿烂笑容,像阳光穿透海雾。

    阿星收回手,看着纸上的字,又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眸,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拿起笔,又在本子空白处写下几个字:大海、灯塔、家。

    阿汐凑过去看,目光在那几个飘逸的字迹上流连。她看不懂全部,但“海”和“家”是认识的。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墨迹,仿佛在触摸某种珍贵而神秘的东西。半晌,她抬起头,看着阿星,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赞叹,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天真的肯定:

    “阿星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眼睛亮得像启明星,“真……真像个作家一样!你要是写小说的话……”她用力点点头,语气无比笃定,“肯定是个大作家!”

    “作家”?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带着奇异魔力的石子,毫无预兆地投入了阿星沉寂已久的心湖。

    那支磨秃的铅笔从他骤然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粗糙的石地上。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维持着写字的姿势,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作家?写小说?

    他的手指,曾经在昂贵的吉他弦上翻飞,拨动过亿万人的心弦;曾经在无数聚光灯下接过沉甸甸的奖杯……如今,它们只能笨拙地修补渔网,生疏地握着锅铲,颤抖着握住一支廉价的铅笔,教一个渔村姑娘写“阿汐”和“大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蜷缩,想逃离这束来自最亲近之人的、纯粹却刺眼的光。

    “阿星哥?”阿汐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到了,脸上的笑容僵住,转为担忧。她捡起地上的铅笔,紧张地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阿星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海风特有的凉意,强行压下了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避开阿汐担忧的目光,俯身去捡那支铅笔。

    “……没……没事。”他艰难地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说得……很好。”

    他重新坐直,将那支失而复得的铅笔紧紧攥在手心。他垂下眼睑,目光死死锁在描红本上那三个字——“阿”、“汐”、“星”。阿汐清亮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肯定是个大作家!”

    那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灵魂深处某个早已落满灰尘、被刻意遗忘封死的角落。那里,曾经堆砌着无数比音符更瑰丽、更磅礴的意象。那些在“星火回响”宇宙圣咏中诞生的浩瀚星图,那些在《Imagine》灯塔光芒下映射的人类心灵沟壑,那些被冰冷针尖撕裂的黑暗记忆碎片……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他亲手埋葬在意识的冻土之下。

    一股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电流,从那个被撬开的角落窜出,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直抵他紧握铅笔的指尖。指尖下的空白田字格,不再是练习写字的方框,它忽然变成了一片亟待开垦的、沉默而广袤的荒原。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海平线上,远处翻滚的墨浪正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灯塔在狂风的呼啸中沉默矗立,像一柄刺破阴霾的巨剑。一种奇异的冲动,混合着无法言说的悲怆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沉寂的胸腔里猛烈冲撞!

    灯塔的夜,被呼啸的海风包裹。阿汐在角落那张铺着厚厚干海草的“床”上睡熟了,呼吸均匀。昏黄的煤油灯芯被调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摇曳,勉强照亮木桌一角。

    阿星背对着熟睡的阿汐,身体绷得笔直。他面前摊开着那本描红本,翻到了最后几页空白处。他手中紧握的,是一支乌木笔杆的钢笔——老陈头翻箱倒柜找出来,说是祖上传下,硬塞给他和阿汐当新婚贺礼的“宝贝”。

    沉甸甸的金属笔杆被他掌心捂得温热。他死死盯着眼前那片刺目的空白。无数混乱的念头和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涌、碰撞:

    冰冷针尖刺入颈侧肌肉的瞬间;

    坠入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窒息;

    “鬼见愁”断崖下,巨浪咆哮着吞噬“遗物”的绝望轰鸣;

    还有……灯塔里,阿汐捧着粗陶碗,眼泪大颗砸落,哽咽着说“吃点吧……才有力气……”时,眼中那近乎卑微的祈求……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几毫米处,凝滞不动,一滴浓黑的墨汁在笔尖凝聚、颤抖,将落未落。

    写?

    写什么?

    一个连完整音符都无法再唱出的废人,一个声音嘶哑如破锣的人,一个连过去都不敢触碰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去写?又能写出什么?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指尖那支沉甸甸的钢笔,仿佛重逾千斤。

    然而,阿汐那句清亮、笃定、毫无杂质的赞叹,又一次清晰地在他死寂的脑海里炸响:

    “……真像个作家一样!肯定是个大作家!”

    那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不甘与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去他妈的资格!去他妈的懦弱!这具残躯里,总还有些东西没被杀死!那些黑暗的、痛苦的碎片……它们是活生生的、属于他的一部分!它们需要一个出口!哪怕这出口只能通向虚无,哪怕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如破锣!

    一股近乎毁灭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悬停的笔尖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带着一股狠厉决绝的气势,狠狠地、重重地戳向那片空白的纸页!

    嗤——!

    笔尖刺破纸面,浓黑的墨汁瞬间洇开,晕染开一个不规则的小墨团,像一滴凝固的血。

    阿星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自己这狂暴的举动惊到。他死死盯着那个丑陋的墨团,急促地喘息着。片刻的死寂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塌下去,握着钢笔的手也无力地垂落在桌面上。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歪斜颤抖的墨痕。

    他失败了。冰冷的绝望再次涌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阿汐不知何时醒了,她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糊地看向僵坐在桌前的阿星,和他面前摊开的、印着丑陋墨迹的本子。

    “阿星哥?”她带着睡意的声音软糯糯的,“你……在写字吗?”

    阿星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捉住的小偷。他猛地想合上本子。

    阿汐却已赤着脚走了过来。她没看阿星窘迫的表情,目光直接落在那片洇开的墨迹和那道歪斜的墨痕上。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惊讶,也没有嫌弃。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墨团的边缘,指尖立刻染上了一点乌黑。

    “呀,好黑。”她小声说,随即抬起头,对着阿星露出一个带着睡意、却无比温暖的笑容,“不过……黑黑的,像……像夜晚的海,很深很深的那种。”

    她歪着头,又仔细看了看那道歪斜的墨痕,眼睛弯了起来:“这条线……像不像……像不像小虎子放的风筝线?歪歪扭扭的,飞到云里去了!”

    她的解读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在她眼里,这团丑陋的墨迹,竟成了深邃的夜海;这道失败的笔痕,成了飞向云端的线。

    阿星怔怔地看着她染着墨迹的手指,看着她脸上那毫无保留的、温暖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冰冷的堤防。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重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乌木钢笔,这一次,指尖虽然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动作却不再狂暴。他避开那片墨团,在纸页上方一片干净的空白处,缓缓地、一笔一划地落下笔尖。

    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晕开,不再是宣泄的戳刺,而是一个艰难却坚定的起始。他写下的第一个词,带着被海风磨砺过的笔锋,也带着灵魂深处刚刚撬开一道缝隙的光:

    灯塔。

    时间如同灯塔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冲刷着礁石,也悄然改变着塔内的方寸天地。一年光阴,在阿汐歪歪扭扭却日益工整的描红字迹里流过,在阿星伏案书写时钢笔划过粗糙稿纸的沙沙声中流过,在瓦罐里小米粥“咕嘟”冒出的香气里流过。

    灯塔顶层的小木桌上,那本最初的描红本早已被厚厚一摞写满字迹的稿纸取代。稿纸边缘卷曲,沾染着海风的咸湿和墨水的印记。阿星的字依旧带着骨力与洒脱,只是笔锋间沉淀了更多的东西,如同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沉默而坚实。

    这一天,一封来自遥远省城的信件,随着村里唯一的小邮递员,辗转送到了灯塔脚下。信封是朴素的牛皮纸,右下角印着几个不起眼却庄重的铅字:“长风文艺出版社”。

    阿汐刚从阿海婶家帮忙补网回来,手里还沾着鱼腥味,就看到阿星捏着那封信,站在灯塔门口,背对着海,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海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也吹动他手中那薄薄的信封。

    “阿星哥?有信?”阿汐跑过去,好奇地问。

    阿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捏着信封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关节甚至有些颤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的微光,有深重的恐惧,还有一丝……近乎虚幻的期盼。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嘶哑的声音比平时更干涩:“……出版社。”

    “出版社?”阿汐重复着这个对她来说还有些陌生的词,但看到阿星异常的反应,她立刻明白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是……是阿星哥写的……那个故事?”她指着灯塔上方,仿佛指向那摞厚厚的稿纸。

    阿星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沿着信封边缘,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撕开了封口。

    一张折叠整齐的打印纸滑了出来。

    阿汐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阿星展开那张纸。她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能紧紧盯着阿星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风在耳边呼啸。

    阿星的目光在那张纸上飞快地扫过。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捏着信纸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纸页发出细微的“哗啦”声。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信纸的某一行,身体猛地一震!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阿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巨大的、纯粹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冲破了所有压抑的堤坝,在那张向来沉寂的脸上奔流!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阿……阿汐……”他嘶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哽咽。他猛地将那张纸紧紧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烙进心脏!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急切地伸向阿汐,想要抓住她,分享这从天而降、几乎将他击碎的洪流。

    阿汐虽然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阿星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巨大喜悦,像最炽烈的阳光瞬间穿透了海雾,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她知道,那一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成了?阿星哥!是不是成了?!”她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鹿,猛地扑进阿星怀里,紧紧抱住他还在剧烈颤抖的身体。

    阿星用力回抱着她,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海藻清香的发顶,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鬓发。他只能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是一种将死之人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是沉入最黑暗海底后骤然窥见天光的眩晕。他抱着她,像抱着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

    几天后,一个更厚的信封送到了灯塔。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印着具体金额的稿费通知单,和一册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崭新的书籍样本。

    封面上,是一片在暴风雨中孤独矗立的灯塔剪影,背景是翻涌的、墨蓝色的怒涛。灯塔顶端,一束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刺破黑暗。书名是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孤塔》。作者署名处,是一个简单的、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名字:星海。

    阿汐迫不及待地抢过那本崭新的书,像捧着稀世珍宝。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封面,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铅字。她的识字量还远远不够,只能认出一些简单的词语:“大海”、“风”、“家”、“阿星”……她兴奋地指着那些认识的词,像寻宝一样。

    “阿星哥!快!读给我听!”她抱着书,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阿星,充满了纯粹的、不容拒绝的期待,“我要听你写的故事!从头听!”

    阿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浇头。狂喜的余温还在胸腔里燃烧,但阿汐的要求,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深的隐痛——他那把被毁掉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那熟悉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滞涩感清晰地提醒着他。在阿汐面前读自己写的文字?用这把嘶哑难听、如同破锣的嗓子?去朗读那些浸透了他灵魂深处最黑暗记忆和隐秘情感的句子?这比当年站在格莱美的聚光灯下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恐惧!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那扭曲、干涩的声音在灯塔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难听的音节都是对他文字的亵渎,对他自身的嘲讽。

    “不……不行……”他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试图将那本书从阿汐手里抽回来,“……声音……太难听……”

    “我不怕!”阿汐却抱得更紧了,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执拗的坚持,“这是阿星哥写的!是阿星哥的故事!再难听我也要听!我就想听你读!”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霸道,仿佛他的拒绝毫无道理。

    阿星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纯粹到令人心颤的期待,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本《孤塔》如同抱着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所有的推拒和羞愤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在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阿汐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抱着书挨着他坐下,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仰着小脸,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阿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最深的海底。他翻开扉页,目光落在第一行铅字上。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书页边缘。他张开嘴,那嘶哑的、带着明显气音和摩擦声的调子,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第一章……风……暴……”

    声音出口的瞬间,阿星的脸颊立刻火烧火燎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干涩、扭曲、毫无美感,甚至有些刺耳。他恨不得立刻闭上嘴,挖个地洞钻进去。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靠在他肩头的阿汐。

    阿汐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那难听的声音。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页,随着他那艰涩、缓慢的朗读,小脸上的神情时而紧张地绷紧,时而惊讶地微张着嘴,时而又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般的难过。当阿星读到灯塔守护者在风暴中孤立无援、濒临绝望的段落时,她甚至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胳膊,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滔天巨浪之中。

    她的全神贯注,她沉浸其中的反应,像一股无声的力量,奇异地抚平了阿星心中翻腾的羞愤和焦灼。他紧绷的肩背一点点放松下来。虽然声音依旧难听,但朗读的节奏却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缓慢而沉实的韵律。嘶哑的声线,竟意外地与书中那压抑、坚韧、在绝望中寻找微光的氛围隐隐契合。

    “……那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阿星读到这里,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碾磨出来。他感受到肩头阿汐细微的抽泣声。他停顿了一下,没有低头看她,只是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没拿书的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放在了阿汐靠着他肩膀的脑袋上,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柔顺的发丝。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阿汐的抽泣声停了停,随即更紧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寻求庇护的雏鸟。

    昏暗的灯塔里,只剩下阿星那嘶哑难听、却异常专注的朗读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轻响。海风在窗外呜咽,仿佛在为这独特的朗读伴奏。那些被铅字固定的、关于风暴、孤寂、伤痛与微弱坚守的故事,在他难听的声音里重新获得了生命,流淌进另一个灵魂深处。

    稿费单上的数字,对于海角村的生活来说,是一笔从未想象过的巨款。当那张薄薄的银行存折最终被阿星紧紧攥在手心时,他感受到的不是暴富的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不真实感和巨大责任感的暖流。这是他用那支乌木钢笔,一笔一划从灵魂深处挖掘、淬炼出来的东西,是他“星海”这个名字存在的证明。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天后,他带着阿汐,第一次踏上了去往县城的小巴车。

    县城的热闹喧嚣让阿汐有些紧张,她紧紧抓着阿星的衣角,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阿星目标明确,牵着她穿过嘈杂的街道,径直走进县城最大、也是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金店。

    明亮的玻璃柜台里,黄金在射灯下折射出耀眼而温暖的光芒。阿汐被那光芒晃得有些眼花,脚步迟疑。阿星却拉着她,直接走到卖“三金”的柜台前。

    “看看……戒指、项链、耳环。”阿星对柜台后有些惊讶的售货员说道,声音依旧嘶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指着柜台里一套设计简洁、分量感十足的足金首饰。

    “阿星哥?”阿汐惊讶地小声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看这些。

    阿星没有解释,只是示意售货员拿出来。当那沉甸甸的、带着黄金特有温润光泽的戒指、项链和耳环被放在深蓝色的丝绒托盘上呈现在眼前时,阿汐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样贵重的东西。

    阿星拿起那枚女戒,拉起阿汐的右手。阿汐的手指纤细,因为常年的劳作带着薄茧。阿星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郑重地将那枚金灿灿的指环,缓缓地套进了阿汐的无名指。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阿汐微微一颤。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那圈温润的金色,又抬头看看阿星。阿星也正看着她,深潭般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歉疚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聘礼……”他嘶哑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阿汐耳中,带着海风般的郑重,“……补……给你的。”

    阿汐愣住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海角村嫁娶,男方是要给女方“三金”做聘礼的。当初他们在一起,什么都没有。这沉甸甸的金饰,是他用那熬了无数个夜晚、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故事换来的,是他补给她的一份迟到的、郑重的承诺和尊重。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猛地冲上眼眶。阿汐用力地抿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阿星给她戴戒指的那只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硌着彼此的指节,带着真实的、沉甸甸的温度。

    接着,阿星又带她去了县城的电器行。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屏幕漆黑的盒子——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

    当阿星抱着那个装着电脑的纸箱,和阿汐带着沉甸甸的金饰走出县城,重新坐上回村的小巴车时,夕阳正将海面染成一片熔金。

    回到灯塔,阿星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电脑的纸箱放在那张见证了无数个书写之夜的小木桌上。他拆开包装,掀开屏幕。按下电源键的瞬间,幽蓝的光线亮起,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阿汐好奇凑近的眼睛。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一个全新的、广阔而未知的世界,在这座古老灯塔的方寸之地,悄然开启。

    阿星的手指,轻轻放在冰凉的键盘上。屏幕的光映在他深沉的眼底,仿佛点燃了新的星火。窗外,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永恒的轰鸣,如同为这新的征途奏响的背景乐章。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