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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不敢折柳枝 > 022 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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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将熄时,温照影终于收了针。

    石绿的兰草叶尖添了点鹅黄,在绢面上浮着层暖意,顾客州说的配色,她绣出了自己的风骨。

    江闻铃坐在对面的竹凳上,侧腰的纱布换过新的,血渍已淡成浅褐。

    他指尖悬在那抹鹅黄上,没敢碰,语气中有些不服输:“顾客州的眼光,倒也不算差。”

    温照影将绣样卷进锦盒,闻言轻笑:“他画山水是极好的,少有人能比。只是不懂绣线的脾气。”

    嫂嫂当时就是被他的画骗了……

    “怎么了?”

    “没什么。”他别开目光,看向窗外泛白的天色,“只是觉得……嫂嫂做这些时,眼睛里有光。”

    像……像被雨洗过的月亮,清润又鲜活。

    温照影的手顿了顿,将锦盒锁好:“绣娘看绣线,就像将军看兵器,自然要上心些。”

    江闻铃看着她的背影,他想问,可开不了口。

    她是否还记得十一年前那个雨夜,她给一个缩在墙角的脏小孩递了一把油纸伞。

    那把伞,把他糟糕的人生阴霾,全驱走了。

    她知不知道,当时他讨不到钱,已经被打了半月。

    那夜,他本想让风寒把自己冻死的。

    幸好她出现了,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他没问。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成了负担。

    他们之间的隔阂,从不只是一句“嫂嫂”……

    “你该回府了。”温照影把茶推给他,“再晚,该有人说闲话了。”

    “嫂嫂怕了?”他端起茶盏,见她微怔,又低笑,“我伤还没好,谁敢说闲话?”

    “我怕。”

    她直白道,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纱布上:“我怕你再出事。”

    更怕自己越来越习惯他在身边,习惯他眼里的光,习惯这绣坊里的烛火比侯府的更暖。

    江闻铃的笑淡了。

    他放下茶盏,从怀里掏出块象牙玉佩,拿给她:“这个你收着。”

    “这是……”

    “成平侯府的信物。”他推到她面前,指尖压着玉佩,“若绣坊有事,让青禾拿着它去成平侯府。”

    温照影看着那块象牙玉,想起他衣袍上沾的棉,想起衣柜里交缠的呼吸,心跳莫名乱了半拍。

    “我不能要。”她推回去,“顾客州若看见,又要生事。”

    “那就藏起来。”他的指尖固执地抵着玉佩,眼神亮得像要钻进她心里,“算我求嫂嫂了……”

    “为什么?”温照影看着他,看他眼中不断闪躲的目光,质问。

    江闻铃干脆把头埋起来,闷声:“因为……我爹走后,你是唯一一个还在意我和娘的人,你且让我报恩罢。”

    他不知道自己怎了,说谎时,音色都在发颤。

    他往常油嘴滑舌,什么说不出?

    温照影终是没再推。

    她把玉佩塞进袖袋,命青禾送他离开。

    江闻铃离开时,天已微亮。

    翌日,正是要进宫面圣之日。

    青禾端着梳洗水进来,见案上的锦盒锁得严实,又瞥见夫人袖袋里露出的玉佩边角,识趣地没多问,只道:“夫人,相爷的马车已经到巷口了。”

    温照影一怔,忙起身整理衣襟。

    铜镜里的女子眼底带着浅淡的青影,却难掩气色。

    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父亲温相站在廊下。

    “父亲……”看到温相安好,她骤然红了眼,却也只是垂眸行礼。

    爹爹定是不愿看到她如此失态的。

    温照影垂眸拭去眼角湿意,扶着温相的手臂起身,声音已稳了大半:“父亲回府歇息吧。绣样之事,女儿自会办妥。”

    温相看着她发红的耳尖,终是叹了口气:“贤婿在宫门外候着,虽不必同乘,但需一同进殿。陛下若问起画稿,你照实说即可。”

    他顿了顿:“你要记住,他是你的夫君。”

    “女儿清楚。”

    她屈膝行礼,转身往府外走时,青禾已捧着锦盒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忙递上件烟霞色披风:“夫人披上吧,今早露重。”

    烟霞色的披风搭在肩上,像半片晚霞,不张扬,又压得住晨间的寒气。

    宫门外的石狮子旁,顾客州果然立在那里。

    他穿了件石青色常服,手里捏着卷画轴,见她过来,只颔首示意。

    “绣样带了?”他声音平淡,目光却在她披风上停了停,“这颜色衬你。”

    “嗯。”温照影应了声,率先往宫门走。

    两人隔着半步距离,石青与烟霞在青石板上投下两道并行的影子,看着倒真像话本里的登对模样。

    养心殿的檀香漫过来时,温照影正站在殿外整理披风。

    内侍传话让她进去,她深吸一气,才捧着绣样进去。

    皇帝见她进来,放下朱笔笑道:“温氏来了?朕等你的绣样好些日子了。”

    “臣妇参见陛下。”她屈膝行礼,将锦盒呈上,“绣样已备好,只是技艺粗疏,恐难入陛下眼。”

    内侍展开绣样的瞬间,皇帝的眼不可察觉地亮了。

    石绿的叶片舒展,鹅黄的花芯含露,连绣线的光泽都像沾了晨露。

    皇帝指尖点着绣样边角:“这画稿风骨极好,是谁替你画的?”

    “回陛下,是臣妇的夫君,顾客州。”温照影垂眸道,“夫君擅长山水,画草木尤其传神。绣样的画稿,出自他手。”

    她坦然抬眼,目光清亮:“夫君的画是骨,臣妇的绣是皮,缺一不可。”

    皇帝挑眉:“顾客州还有这本事?传他进来。”

    内侍传话,顾客州进来时步履稳当:“臣顾客州,参见陛下。”

    皇帝指着绣样,“这画稿是你画的?”

    “是。”顾客州目光坦然,“内子绣技精湛,方能让这画稿活过来。臣不过是添了几笔。”

    皇帝笑颜更深:“果然是才子配佳人。顾客州能画出这风骨,温氏能绣出这灵气,可不是天作之合?”

    此话一出,殿内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了然的笑意。

    温照影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颤。

    又是如此……全天下都觉得这是天作之合。

    这些言论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她心里。

    她想起成婚那日,也是这样的“天作之合”论调,她也曾以为,她会过上琴瑟和鸣的生活……

    皇帝没察觉她的异样,又道:“温相昨日归京。朕下旨,三日后在温府设归宁宴,也算全了你们的孝心。”

    “谢陛下恩典。”

    温照影与刚起身的顾客州一同屈膝,擦过他的石青袍角,像片晚霞落进了深潭。

    皇帝又问了几句绣线的技法,她都答得条理分明,像个真正沉浸在绣活里的匠人。

    皇帝越听越满意,指着绣样道:“这屏风就交给你们夫妻了!就叫‘双璧图’!另,赐绣坊牌匾‘世无双’!”

    双璧……

    温照影再次屈膝谢恩,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殿外的回廊。

    那里空荡荡的,却让她想起江闻铃昨夜说的“眼睛里有光”。

    此刻她眼底的光,是刻意敛过的、合乎规矩的亮,像被装在琉璃盏里的烛火,看着暖,却透不出半分自由的暖意。

    离开养心殿时,顾客州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方才夫人说得极好,岳父若知道,定会高兴。”

    “只是实话实说。”温照影的声音淡淡的,“夫君的画确实好。”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照影,或许我们……”

    “该回府了。”她打断他,抬头看向宫墙,“三日后的归宁宴,还得准备。”

    阳光落在她脸上,把侧脸的轮廓描得极清瘦。

    顾客州看着她的背影,指尖在袖中攥了攥。

    他知道她还在生分,可陛下的话、归宁宴的旨,像两道无形的线,正一点点把他们往“和睦”的方向拉。

    他们的婚姻,不可能被破坏。

    上是天家权威,下是佳话流传。

    马车驶离宫门的瞬间,温照影掀开帘角,见顾客州还站在原地,石青色的身影在宫墙下显得格外孤直。

    她忽然明白,这“天作之合”的压力,困住的从来不止她一个。

    只是有人甘之如饴,有人如履薄冰。

    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在“报恩”。

    她和温家报皇帝的恩,演好这出和睦戏。

    顾客州报家族的恩,守好这门体面婚。

    连江闻铃,都在用他的方式,报她的恩。

    只是这恩情里,谁都没问过她,想不想要这样的“好”。

    马车驶出宫门时,青禾忽然道:“夫人你看,成平侯府的马车在前面。”

    温照影掀开帘角,果真见那辆玄色马车停在街角。

    他大约是来等消息的,只像株沉默的树,守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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