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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火上浇油

    八火上浇油

    发布于 2025-07-08 09:03 |公众章节

    元稹帝软膝,背对她跪倒席上,哑声:

    “我也在赎罪。可你残害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残害我的兄弟们吗?”

    江磐不认,“何为残害?!“她拔高了声音,字字铿锵,句句泣血,”陈家扶持你上位,却迫害我无辜母子,让我产下死胎终生不妊,每逢月事便疼痛难忍寝食难安!

    燕王与张正那封信簿,是铁证,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反心,任他如何狡辩,朝廷也不该信,我当初那样为曹家自证清白给你们听,不也无人肯信吗?我如今做的,都不过是还给陈家罢了,一切都是陈家,咎由自取。”

    元稹帝脸色涨红,眼前昏沉,十根指头僵硬地蜷缩成拳,肢体不受控制,他甚至不知这两只拳头如何松开,渐渐地,逼得自己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充血暴起,久久咬牙后,爆发了一声哭嚎。

    他知道。

    若燕王一反,局面只剩下失控,陈家再不会拥护于他。可他如今军权、兵权尽让,唯一能掌控的这方寸之地,也已经被江磐夺取。

    他控制不了了。

    他以为能控制住的江磐,也早脱去了他的那根情丝,从牢笼里挣扎出来,飞向只有她一人的苍穹,独将他留在原地,任他凄厉哀悼。

    他手撑着地席起身,反身朝向江磐,是她,又不是她了。

    木漪心惊肉跳地旁观。

    眼见元稹帝似下了某种决心,整理了泪湿的衣襟,直愣愣地盯着皇后,而后冲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你与我一起死吧!小九,我跟你走!绝不负你!”

    元稹帝陷入了一种癫狂之中,他上前用力扑倒皇后,刀身无意刺向他的胳膊,将面料上的龙身一斩为二,翘在空中的刀尖见血,刺在木漪眼里。

    如豆的冷汗自她脸颊滴落。

    若今天任一人死,洛阳城大翻天,九夫人被毒之事无人肯保她,她的命也就交代在这了!

    江皇后多年未练武,加之元稹帝心意决绝,那刀划过元稹帝胳膊之后,顷刻被他夺去,江皇后于夺刀时挣脱己身,朝门外大喊:“来人!陛下疯了!”

    背后起了一阵针刺般的冷意。

    江磐转身,就见旧时爱人面目狰狞,提着刀朝她冲过来的模样。世上多怨偶,他先背信弃义,她也作恶多端,于是,兰因絮果,宫墙作棺,画地为牢,两幅樊笼枷锁,赠予对方。

    她一瞬对这千秋与人间失望彻底。

    她想,自己还要不要长命百岁,有没有必要躲开这一刀?

    江磐冷笑着闭起眼。

    预料之中的刀入皮肉并没有来,急促的喘息让她睁开了眼。

    殿上空气凝滞。

    木漪抬手接刀,横在帝后二人之间,她握着刀跪下来,那刀也就从失神的元稹帝手中脱落,木漪膝行退后两步,“陛下冷静,求陛下冷静,这可是皇后娘娘啊,是陛下的正妻,陛下若伤正妻.......”

    他这个皇帝,便成了暴君,失去自己用亲手骨肉的尸堆,换来的一生清名。

    元稹帝并未看清抢刀的是谁,他失魂落魄地看向江磐。

    方才举动,一瞬冲动,一瞬邪念。

    恍若噩梦,将他半生的修为击垮。

    他低低地哭出声来,身体软在江磐裙旁,江磐僵立原地,再不看他,目光落在空处。还是木芝顾不得手上血流,跑出殿外大声拼命唤人,将被江磐清空的宫人全唤了回来。

    先是宋内司等人。

    进来之后,见此局面脸上骇然。

    不久,宫内一队禁军带着医正,跟随宦官步入后廷,将这所椒房宫围住。

    宦官将元稹帝扶上塌,把脉诊治,擦药止伤,元稹帝不许皇后离开他的视线,也不许任何人审问皇后。

    愧疚占满他心房,暂时压倒了一切。他说:“朕来前,服用了不少五石散,五内俱焚,因此神志不清误伤了自己,还差些,也误伤了皇后......”

    皇后淡淡颔首。

    木漪回来后就站在正殿推翻的漆案之后,垂首静立,寝殿的纱帐掀开,盔铁磕碰,发出寒衣声响,朝着她这个方向来,一径跨过了那张歪倒的案。

    迫使木漪抬起头。

    谢春深身着甲衣,臂绑红穗子,告诉她:“九夫人的孩子,刚刚属下来报,说是没了。”

    她并不惊讶,只是装作惊讶地跪下,抿唇发抖。

    谢春深感慨她的演技,半蹲着跪下身,铁甲对着湿衣,在一片凌乱和灯火里再次要她抬起头来,“姑娘看着卑职的眼睛回话。”

    人太多,进进出出。

    视线斜走,周围有些昏沉和杂噪。

    二人对望,只有他的声音和面貌很清晰。

    之后,其余禁军也聚集在木漪与他身后,黑着脸观望。

    木漪抖动得更厉害。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开她潮冷的袖子,那把刀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一瞬间,周围静可掉针。

    谢春深的手擦过她的手背,将那把刀一点点,从她发颤的手里抽了出来,声音清朗公正,也带有雨水的寒意:

    “卑职暂代曹将军之责,为帝后安全,卑职需彻查此事。”

    木漪重重点头,红着眼落泪道,“小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人当到底,谢春深将一张棉帕代替刀,塞回她手里,指尖的温度隔着棉帕镀给了她。

    “请个医正来,为姑娘治伤,稍后,请姑娘跟卑职走。”

    *

    偏堂与皇后书房相对,已关了许多神色惶恐的人。

    地上地席歪斜,露出的地砖上有清冷凌乱的水痕。

    今天发生的事太乱。

    先是张镜怀胎八月血夭,后有皇帝发怒,皇后义女夺刀,几件大事劈下来,内军与后廷内官来不及理清头绪,只得先把人抓来聚在一起,将局面先控住。

    门被推开,门内众人抬眼看去,见木漪冷不丁出现在门前,身后是雷雨闪电。

    她头发湿乱,额角都磕烂了,血糊在脸上,身上的衣物也是沉沉挂着,刻出两片嶙峋的肩,手上还有一片块大的血渍。

    惨不忍睹。

    “请木姑娘进去。”站在谢春深身边的那人道。

    木漪轻憋一声哭腔,话语里抽抽搭搭;“我,我是无辜的……”

    谢春深扬起一抹笑容,“卑职只是例行公事,姑娘若无辜,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

    他站在那里,风雨不动。

    木漪知趣,心中冷笑,转身踏入门槛。

    脚踩过地席时,忽然难走,她低头,见曳地的衣裙勾在地席的斜刺里,将她脚步制住。

    这时,靠她最近的一人见状手脚并用着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过来,将那裙角从斜刺里取出,小心奉上。

    那只手苍白泛青,木漪一阵难过,他抬起头露出半边脸,冲她笑了笑,又爬了回去。

    赫然是黄构的那张森脸。

    “贵人多忘事,上回贵人脚扭了,是奴才给贵人寻的歇脚地啊。”

    “……”她忍下心里厌恶,将裙一撇撤后,“记得。你是怎么也在这里的。”

    “今日侍奉陛下上朝的茶水中官告病,由他替代半日。”谢春深与属下二人走进来,盯着他们,“陛下神志不清,这一日饮食,我们要重重查澈!”

    属下问:“木姑娘与这位前廷的宦官,怎么会认识?”

    木漪心下发寒,这下他们三个人也算是齐了,黑脸白脸,关公项羽,一起唱了这出大戏。可他为什么要让黄构主动与她搭话,还让他们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聚集此处?!

    “你亲眼看着他们,我陪同皇后娘娘,前去查看九夫人情况。”

    那属下领命。

    在谢春深走后,因为顾及她的身份毕竟与这群奴才宫婢不同,将她请去干燥洁净的一角,垫了一方地毯。

    夜雨到后半,声细若霖铃。

    谢春深没再出现,一切消息都被隔绝,那下属目光如炬,紧盯着房内众人,不露疲惫之色。

    反倒是木漪带着这样一身不大不小的伤痛,蜷缩在那块毯上,安心地在他背后睡着了。

    她知道。

    她救过皇后两次,这次,皇后一定会保她。

    雨后放霁。

    她被清晨的日光刺醒,金色光晕中站着一人,她眨眨眼,待光晕散去。

    才发现那人竟是自己。

    “木女郎,起来吧。”

    是梦,这次她真正睁开眼,偏堂内昨夜的人已经尽数清空,大门敞着,只剩她一人在此处空眠。

    宋内司与昨日那女官一起,正站在毯前,递来一个药瓶。

    “是毒药?”

    宋内司眼下青乌,应该一夜未睡,往日谁敢说这种胡话,一顿斥责罚抄逃不了,而今却只是正色地叹了口气:“是娘娘赐你的伤药,女子皮囊最是重要,要是脸上留疤,日后便无法与人交道。”

    木漪接过。

    她不过用这话一试而已,果然,宋内司对她的态度已然不同。

    “你现在就回九夫人处。”

    张镜产下血肉模糊的死胎,旈庭宫肯定已经乱作了一团。

    “我还要回去?”

    她轻道。

    何内司颔首:“娘娘已让内军查明你夺刀救主,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旈庭宫眼下正需要你,此时回避症结,就会前功尽弃。”

    她思索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谢春深要她与黄构都借着此次调查一并浣清了嫌疑。如无意外,黄构这条狗,又要晋升了……

    岂非比她更高?

    谢春深太毒,她心中升起一口憋闷的气,撑着发麻的四肢起身,手触胸膛时瞳孔猛缩,失神一瞬——抱腹里藏着的画轴,不翼而飞。

    脑海中浮现谢春深要皇后字与皇后印时,自己质问后他的冷语。

    “你们要做什么?”

    “火上浇油,板上定钉。”

    *

    木漪回了张镜身边,整个春雨雨季,张镜的精神都陷入一种无声的疯癫,时而昏睡不醒,时而啼哭低叫。

    旈庭宫的桃花香是再也闻不见了。

    此前曹凭带着曹军西下捉拿燕王一家归洛阳,近日扑空之后,在返回途中,曹军精兵兵力被燕王军自三山拦腰截断,双方发生了打斗。

    曹凭领残军,逃入陈王与段渊所在的西平郡,燕王带私兵据守西面三山,夺了三山所有城池,开始造反。

    造反当日,军司马谢征让谢家仆人给宫中的义子传话,让谢戎今日务必回一趟谢家。

    “谢戎”这个名字,是属于真正的谢戎的,可惜名主英年早逝,谢征与谢镇触及往日伤痛自然不想多言,谢春深也从不多言。

    一个假装光明磊落,言行忠诚的人,怎肯主动承认,自己卑微到甘当一个死去之人的替身呢……

    雨水里的天色,冷暗里发着幽蓝,偶有孤雁滑过天际穿入云间,谢春深从宫中告假去谢征书房的时候,谢镇也在。

    铜炉热茶滚着。

    谢征一身玄衣,案前摊开了半卷疆图,手边不燃任何香炉,只有一只黄玉石做的璇玑玉衡。

    他眉间拧着疙瘩,见谢春深一身白衣,红绿腰带风流几许,肩上还有溅化的雨色:“哦,你来了,就坐我这里来,子曰,给你阿兄倒茶驱寒。”

    谢春深先行一礼,唤他“司马”,之后才端正跪坐案前。

    谢镇倒了茶要自觉离开,谢征这次却伸手指指身边,“你也留下来听着。”

    谢镇不解:“阿父往日不是不让我多听多问?”

    谢征叹气。

    燕王造反,曹凭作为军中主力被困西平郡抗敌,现在整个洛阳的安危落在谢军身上。

    他已有预感,若迟迟不能结束,自己也要离洛阳西下,替陛下与朝廷平反这场,属于兄弟之间的战争。

    届时,除了谢戎,谢家将无人能主事。

    “以前可以,现在行不通了。你从今天开始学,我们说的你听着,不懂就立刻问。”

    谢镇心里一紧,“父亲……”

    “司马不要着急,”谢春深啄了一杯热茶,里面有香草和桔梗,是种行军时军队自制的粗茶:“子曰性情一贯慢条斯理,要慢慢教的。”

    “我只怕时间不够……偃苗助长,下下之策啊。”

    谢征将目光从谢镇这个小儿子身上收回,用镇纸摊开疆土,指给他们看:“燕王所在镇地,背靠青山,行山与玉山,城内常年无风无雨,朝廷军不能趁着大雨大雾时去攻城,过了三山,平原穿过内河,常有雾水,行军视线凋敝,易被偷袭。”

    谢春深抬手拔银簪,银光在谢征眼里与刀光一般,果决又锋利。

    他随手往灯芯里一撵,灯火在窗格上一跳,瞬间亮了起来,映出几道笔直疏离的影子。

    谢春深笑笑,指尖抚平纸张搓起的褶皱。

    “司马,西平郡是陈王氏族的封地,陈氏子弟我也在围猎时交往过一回,文韬武略,骑术高超。

    听闻陈氏兵马自前朝起便善于水战,人马都可于水中行军。仅仅对付一个急中跳墙的燕王,怎么会拖个一年半载?”

    “若是其他郡也好,西平……”谢征双目炯炯,两道目光射向谢春深,“西平陈氏,自揽兵权,朝野忌惮,也许与那燕王无异。

    一乱起,万乱生。

    那时我谢家,必须挡在陛下身前为朝尽忠,尽臣子事。

    若我有一天因此乱离了洛阳,你们兄弟两个要齐心协力守住谢氏家门,再与谢军一起,守住洛阳城门。”

    谈话严谨又枯燥,谢镇一边担忧谢征,一边也昏昏欲睡。

    倒是谢春深偶尔颔首,似与谢征感同身受,他故意问:“司马为何这么担心?此事才刚开始。”

    谢正闻言,脸色更是发沉,目光放远,“燕王,我也识得。

    从前寄情山水饱读诗书,出入宫廷,对人接物都儒雅随和。

    书信里文人偏题是常有之事,连曹将军也只是带了一些精兵西下拿他而已,不料他会不等陛下态度就直接造反,且一鼓作气,占领三山,实有高见,就像是——”

    “就像是,是有人对燕王煽风点火,还在为他造反一事在背后谋划?”

    谢春深说时,袖下的指尖来回撵搓着那一块袖口绣花的衣料。

    绣的是青叶昙花。

    暗夜绽放,无人可知。

    相似的布料与花色谢春深还在一处见过。

    ——取走字画时,她身上裹体的霜色抱腹......两丛随着呼吸起伏的玉山峰上,绽放着大片大片的昙花。

    谢春深没由来的,脊背发潮,喉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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