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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辉,宋老爷子,给他们详细画过防空洞的路线图,每一条通道的关键节点,他都有标注,并且让赵登先他们五十二人,都背下来,牢牢记在脑海里。
当时有几个同志,还觉得宋清辉,太过较真,现在来看,这位总参谋长,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厉害人物……
赵登先此时不断调整着呼吸。
防空洞内的空气像凝固的沥青!
浓重的硝烟裹挟着机油味、血腥味和人体烧焦的糊味,黏稠地灌进赵登先的鼻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喉管火辣辣地灼烧着。
黑暗中的水珠从顶部管道渗出,滴在钢盔上发出清脆的"叮"声,混着远处冲锋枪的扫射声,竟有种诡异的节奏感。
赵登先的钢盔边缘已经撞歪了,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蛰得眼球生疼。
他眯着眼睛,扫向旁边的墙壁,墙壁上有凸起的电缆桥架!
他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支架,上面凝结的水珠立刻在指腹洇开一片湿凉。
他压低声音,右手在身后比划战术手势。
“跟我走!”
爆破手王天将的呼吸声粗重如牛,喷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格外明显!
另一个瘦削的战士的绑腿擦过地面积水,发出细微的“哗啦”声。这名瘦削的战士叫张晚桥,也是侦察连出身!
而就在这时,赵登先忽然蹲下,手掌按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他从指尖传来的震动判断出,二十米外的拐角有奔跑的脚步声——皮靴铁钉刮擦地面的频率,是警卫连标配的日耳曼式军靴。
他猛地攥拳抬手,身后两人立刻贴墙静止。
黑暗中,三人的心跳声几乎要撞破胸腔。
砰!
一颗流弹击中赵登先头顶的蒸汽管道,滚烫的白雾瞬间喷涌而出。
赵登先的脸颊被灼得发疼,但他没动,直到听见警卫骂骂咧咧跑远的脚步声。
“果然……防空洞里,有没昏睡的警卫连士兵!”
“注意戒备……”
“走!”
他不敢耽误时间,哑着嗓子低吼,弯腰沿着管道阴影疾行。
防空洞的地面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还散落着弹壳和碎玻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拐过第三个弯时,电机房的铁门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显现。门缝里漏出的应急灯光像血一样红,照出门口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穿穿灰布军装的士兵,也有戴日耳曼式钢盔的警卫。
赵登先的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趴着个熟悉的身影,是东北大区,尖刀连的退伍兵,李从芳……
赵登先记得,这个东北汉子,还在赤红的论坛上,晒过自家的全家福的,他有两个女儿,都上初中,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年长一些。
可此刻,这位老班长,背后,有三个血淋淋的洞,是被步枪打穿的。
他的身下,还压着一个带钢盔的警卫,那名警卫的腰腹被一柄刺刀贯穿,刺刀从左前腹刺进从右后腰刺出……
可以看出之前两人经历过一场厮杀!
血从交叠的身体下漫出,在水泥地上汇成一片粘稠的沼泽。
赵登先咬了咬牙。
“准备冲进去!”
赵登先的声带像被砂纸磨过。
“这种时候掩饰行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必须尽快摧毁电机房!”
他摸出腰间最后两枚手榴弹,他指尖碰到保险销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娘的,自己退伍太长时间了。
拉手雷的保险销,竟然都会手抖。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王天将,忽然按住他的肩膀。
“等等!门后有动静……”
话音未落,电机房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条缝。
一只血手从门缝里伸出来,五指痉挛般抓着空气。
赵登先的枪口瞬间对准那只手,却在看清对方领章时僵住——是穿机要辎重部队制服的自己人!
“快!”
“快动手……”
血手的主人挤出半张脸,左眼已经成了血窟窿!赵登先勉强认出眼前的人,叫周奇缘,也是个上岁数的退伍老兵。
“快......他们......换备用电机......”
“一旦让他们通知外面的兵团……咱们前功尽弃……”
“这么多同志的血,就都白流了。”
那左眼已经成了血窟窿的人发出嘶喊。
“还愣着干什么?”
“上啊!”
“老子早都分不清这个世界是真是假了,老子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但就算死,老子也要亲眼看见电机被炸掉。”
“咱是老百姓的子弟兵……咱们的任务失败了,金陵几十万的老百姓,都要遭殃!”
“快上啊!”
“连我一起炸了!”
赵登先的血液瞬间结冰。
他猛地踹开铁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胃部痉挛——电机房中央,三个警卫正围着一台汽油发电机忙碌,其中一人已经拎起了摇把!
还有一个有着弹痕的汽油发电机,被扔在一旁。
王天将的眼瞳这一刻收缩如针!
“操你们的祖宗十八代!”
王天将的怒吼在赵登先的耳边炸响。
赵登先则几乎是本能地扑倒,两枚手雷,同时飞向发电机。
爆炸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灼热的金属碎片擦着脸颊飞过。
他听见有人惨叫,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脖子上,但他顾不上擦,手脚并用地爬向电闸箱。
必须切断电箱,防止那些军官,给外界发电报或者打电话……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一只穿皮靴的脚突然踩住他的右手。
赵登先抬头,看见个满脸是血的警卫正举着一把冲锋枪对准他。
冲锋枪的枪管还在冒烟,弹鼓上的油光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
“砰!”
枪响的瞬间,赵登先的瞳孔狠狠收缩了一下。
但预期的疼痛没来。
他看见警卫的眉心多了个血洞。
王天将站在三米外,手里的毛瑟枪口还在冒烟,刺着青花瓷纹身的手臂,还有一条大腿,都被弹片划得血肉模糊。
“红色手柄!”
王天将嘶吼着指向电闸。
赵登先扑过去,染血的手指抓住闸刀狠狠往下一拉。
“咔嚓!”
整个防空洞彻底陷入黑暗,连应急灯都熄灭了。
绝对的寂静中,只有电机房深处传来汽油发电机残骸的"滋滋"声,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喘息。
赵登先瘫坐在血泊里。
他摸出怀表,表面玻璃早就碎了,但指针还在走。他借着细微的光亮,勉强看清表面的指针……
“七点四十六分……”
表盘上还沾着血迹,赵登先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周奇缘的?
他的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闷响,接着是地动山摇的震动——厨房的炸药按计划引爆了。
赵登先咧开嘴想笑,却尝到了眼泪的咸腥味。
任务算是勉强完成了吗?!
赵登先不知道。
他不确定,是否还会有其他的变故。
但只要埋伏在指挥部外的同志们,能顺利赶到,并且控制会议室里的那些军官,尤其是那位姓唐的司令官,他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可就在这时,赵登先的面色猛地一变。
他听到了电机房外的皮靴刮擦地面的声音。
还有愤怒的岭南口音的嘶喊。
“电机房是这个方向吧!”
“该死的,大战在即,指挥部竟然遭到突袭,是鬼子?”
“不知道……但指挥部里,一定有内鬼!”
“警卫连的人呢?”
“一堆人都昏睡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这帮酒囊饭袋,还不如我们地方军!”
……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方方言,赵登先听不懂了。
他刚刚缓和的身体,再次紧绷。
他咬紧牙关,抓起手边的步枪。
黑暗中,他听见王天将嘶哑的声音。
“粤语!”
“应该是过来参加会议的指挥官的警卫!”
“老赵,还能动吗?”
赵登先吐出一口浊气。
“还可以!”
“我们得守住电机房,电机虽然被毁了,但是鬼知道,指挥部这里,还有没有藏着其他的备用电机!”
“还是得打仗!”
“一会儿我先上……你负责打枪!”
可就在这时,赵登先听见了王天降嘶哑的声音……
“不行!”
“我觉得有点迷糊!”
“弹片卡到了大腿里,流血太多,我快要撑不住了。”
“老赵……”
“班长!”
“我这里还有两颗手雷,一会儿,我直接上了。”
“你一定守住电机房……”
赵登先咬着牙。
“该死的!你说什么胡话!”
“还没到最后一刻!”
“咱们子弟兵,不抛弃,不放弃!”
黑暗里,赵登先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和咳嗽声。
“班长……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我,活不了啦!”
“而且,就是因为我是子弟兵,所以我才要这么做……”
“我啊!”
“打小,爸妈就离了婚。”
“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
“可我不听话……”
“没当兵之前就是个黄毛混子,按照网上的话说,是个精神小伙,抽烟,打架,混台球厅……”
“眼看到了十八岁,没有大学上,我叔——我爸的亲弟,觉得我这样下去,这辈子肯定废了……所以他就生拉硬拽,把我送去当兵!”
“刚当兵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每天训练,我都累得半死,不知道在部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想着快点退伍!回家继续当混子……”
“可部队就是有这种魔力,几个月的时间,我本来荒凉贫瘠的脑袋里,竟然也有了集体意识,也会在乎起连队的荣誉和成绩……我们连曾经是英雄连,我是我们连的第五千三百而是一个兵!我不能给先辈丢人。”
“后来,楚江泛滥,我们连队被拉过去抗洪救灾……我看见那些老百姓的家被洪水淹没,看着和我奶奶一样大的阿婆,跪在地上哭嚎,我忽然觉得心里酸涩,我着急,我发慌,我想保护这些老百姓……”
“在天灾面前,这些老百姓能指望的只有我们了!”
“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支队伍,真的可以人定胜天的!”
“所以我和身边的战友一起,在武江滩上,吭哧吭哧不要命似的连扛了三天沙袋。”
“最后完成任务登车的时候慢了一步,只好靠外坐着,刚想闭眼休息一会。”
“裤衩一声飞进来了一个大西瓜,奔我面门就来了。”
“我太累了,也大意了,没有闪。”
“险些被一个西瓜当场开瓢。”
“趁我捂着鼻子发懵,沿岸百姓并未给我任何的喘息的机会。他们追着军车一边跑一边投掷手头所有的刚才在小卖部买的物资。”
“那个小卖部的老板我之前见过,他冲锋在最前面,正举着一箱方便面在找角度。”
“我和战友们先是迎来了一波红牛易拉罐的急促点射,然后是脉动、乐虎、体质能量等饮料瓶子的密集扫射。”
“最后大家伙来了,各种诸如盼盼法式小面包、魔法士干脆面、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成箱成箱的食品包装,以范弗里特弹药量给我彻底砸躺下了。”
“我和战友们瞬间被淹没在了膨化食品的海洋里,车辆里满地饮料瓶子乱滚,坐前面的人员四仰八叉鼻青脸肿,坐我后面的战友蜷缩着躲我后面拿我卡视野,坐在最里面的班长怒吼着:同志们,给我顶住,顶住!!”
“军车终于开远了,人们也终于停下脚步,我回头看去,人群里有一个正在撒泼的大娘,周围的人们正在好声劝慰着。”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大娘——只因为自己儿子跑不快被人群挡住了,致使她买的一袋子香蕉没能扔上军车,我至今记得她当众数落儿子时,那愤恨不甘的目光。”
王天将的声音,越发嘶哑,语速却越来越快,像是临终前的喃喃自语……
“细数短短的军旅生涯,我曾面对滔滔上涨的江水面不改色。”
“我曾对双手的大血泡嗤之以鼻,”
“我曾因为挖沙至少铲折了七八根铁锹。”’
“光是江滩上不知道谁埋得的死狗,愣让我刨出来三四条。”
“连长要是说下午三点江堤堵不住,咱们就筑人墙。”
“我两点半就跳下去先打着地基。”
“生怕让别人抢先当了英雄,然后回头告诉俺爷爷奶奶,我是个孬种。”
“我们连,是抗洪抢险模范连!”
“汉江火车站前,修着的三个雕塑——那仨拄着铁锹累睡着的战士们。知道雕的原型人物是谁吗?那是我战友!!!整个荆楚大地,谁不知我部忠肝义胆舍生为民?
“我出自这样的英雄部队,从无数的英雄的先烈们手中接过的是如此光荣的使命和责任。我再也不是之前的黄毛混子了,我穿上军装无所畏惧,武装带一扎天下无敌……”
“结果……让个西瓜给我鼻子干碎了!?”
“嘿,那个年轻小伙,就出了膀子力气,铲了几锹土!真要是跟上世纪的先辈们论起来,狗屁不是。”
“怎么就值得老百姓那么爱戴呢?”
“我退伍很多年了……现在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
“退伍的时间太久,久到有时候我都要忘了当兵是什么感觉了……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看见了金陵城的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我又一次心慌,又一次发急!”
“我看见,只因为我把一对母女护送到了安全区,那个母亲,就把她包里的仅有的一块没有发霉的糕点,死活都要塞进我手里!”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抡着膀子,扛沙袋的感觉!”
“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在军车卷起的尘土中数落儿子的大娘。老人家当天非常难过,只是因为抢修江滩的子弟兵们没能吃上她亲手买的香蕉。”
“我想起前些年,大夏边境紧张,有人评论说——“我他妈天天抽这么贵的烟,是让你去跟人贴身去激战正酣的?你们就找个绝对安全的地儿,往那儿一猫,远远的看着,但凡丫儿要是敢靠过来一步,别犹豫,各种导弹火箭弹,选最大口径的哐哐给我无脑往出砸,等装备不够了发帖子招呼一声,我立马挑最贵的烟抽!抽烟不行,我直接捐钱……””
“我忽然意识到!百年前的老百姓和百年后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质朴,一样的悲悯……”
“我也是一样的……多年前在江滩上扛沙包的我和现在扛着枪的我也是一样的!”
“我想要保卫我的同胞!我是人民的子弟兵!!!”
“我得死得有价值……”
“班长,帮我喊最后一句话!喊完我就冲锋了!帮我喊一句——国家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赵登先浑身发颤。
他咬着牙,睚眦欲裂。
随后他抬起头,嘶声大喊。
“王天将!国家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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