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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红土地纪事下卷 > 第十四章 赤岸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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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了寝室。

    维琪一看到我就赶忙说:“你去了哪里?把我们都给急得……”

    我淡淡地一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地回答:“去大街上看看了。”

    凌萍从上铺探头说:“你晒的衣服干了,我帮你收下来了。”

    我看见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被子上。

    这时,我再怎么装也装不像了,眼眶湿润,喉咙打结,说不出话来……又只得紧咬牙关,不让眼泪“溜”出来,一个劲点头……我的同学们并没有把心都“拗”过去呀。

    维琪把一碗炒鸡蛋放在桌上说:“我去买饭菜,一起在寝室吃。”

    那晚寝室只有三个人在,我们晚上都默默地吃饭,那碗炒鸡蛋的味道真的很香。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班静悄悄的,毫无排练的迹象。而学校又要我们搬“家”了。我们一个班的女同学都回到楼上的房间,听说是因为有个副校长,也是管后勤与基建的,马上要调来,我们楼下几间房要分给他。

    一回到楼上,我们又全挤在一起了,房间里都是人。

    白天,我就躲到隔壁的体育班的教室里,他们大多数人不在,有的在操场上打篮球;学校的最后几场球赛要完成,也有的为了分配,各自出去活动了,反正没有什么课,非常自由。

    我坐在他们教室的后门口一排的课桌边,努力地把我最后一台节目的演出思路写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安排好,因为再等就来不及了,眼看此时班里没有人会出来做我这摊子事,我必须得做准备了。

    都想明白的我,写东西飞快,一两天功夫,脑子里的各种构思,很快就变成了怀里揣着的一叠纸,里面全是我的致诚致意。然后,就安心等吧,虽然十分盲目,但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我在慢慢平静下来了。

    不知怎么的,我却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这几天总有个男人来找维琪。

    他有四十多岁吧?不像是维琪的男朋友。我不免关注起来。隔三差五,他就会与维琪说“悄悄话”,所谓“悄悄话”,就是他们说的话,谁也听不清楚。只见他们两个人坐在床上,维琪横坐着,身子靠在里边的墙上,我们只看得到她的腿和脚,她的脸看不到,而那个男的是斜靠在双层床的架子边,他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维琪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有一次问了她,维琪只说了一句:这个男的是县文化馆的画家,罗老师。然后,就是省略号……反正越接近我们学校生活的尾声,同学们好像越都变得神神秘秘。

    我有时也会想一想,自己怎么办?想了半天,心里转出来的就是黛玉的那句:“无立足之境,方是干净。”

    一转眼,离我们毕业演出时间只有一个月了……那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看许国璋英语,

    维琪对我说:“小汪,我们班第一个站出来、说要请你出来排练的是二胡郑,他说他忍不住了,再这么下去,我们班丢死人了,一个毕业汇报演出都拿不出来。还有赵侠,他也再三委托我来请你的。”

    我是已经都准备好了,所以听了她的话马上就笑了,那是很开心的笑,因为我为演出呕心沥血做好的设想可以实现了,我怀里的那一叠纸可以派上用场了。

    不过,我也真是太没有一点城府,依然傻笨一个,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摆一下架子。听了她的话,我就迫不及待立马说:“不要紧,我已经写好了。”边说边把两个舞蹈的创意文本交给维琪,让她赶快转交庄老师,因为完成谱曲与乐队排练需要时间的,这是第一要快的部分。

    “管他明月照哪儿,我只一心托明月。”这就是我这种人对人生有点不识斤两的认知。

    维琪也一愣,她以为我在那种被挤压的情况下,总会要发几句牢骚吧?结果,我只有一个字:“快!”

    我后来只是问了一句:“牛洪泳怎么没有发动群众呢?”

    “所有群众,包括两个文艺委员都回答他,我们已经习惯‘某个人’来排练了。”

    于是, “某个人”二话不说,撸袖就干,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谁能不心急火燎,对集体荣誉的一个责任感,早已让“她”义无反顾,忘了个人的恩怨与脸面了。

    之后,我更是那么没日没夜拼命干上了。

    终于,我们班最后一台节目的演出开幕了。

    我记得,我与阿兰的相声《画像》,在学校是第一次亮相。因为我太忙了,顾不及自己的节目多排练几次,想不到阿兰一上台就出差错,她把第二句该说的忘了,接了第五句……眼看要乱……我那时候年轻,脑子快,一秒钟里就想出来了:我该怎么说,可以接住她说错的台词,然后又该怎么说,让她记起台词,……我临时编的几句话,果然奏效,阿兰聪明人哪,一点就通,后面的接口都对上了……我松了一口气,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主要节目,并且还是赢得了全场不断爆发出来的笑声和掌声。

    我记得,最后的民乐合奏节目,庄老师一定也要我上台,用学了没有多久的大阮拨节奏。这次的民乐合奏我们班三分之二的同学都上台了,因为有许多同学的二胡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练习里走了出来,可以挤在一起齐奏民乐《紫竹调》了,很体现文艺班的教学成果。

    我还记得,一个十六人的群舞《歌唱祖国》,八男八女,跳出了激情。跳得满头大汗的林苗,对我笑得那么灿烂。而美丽得像朵花的小芳对我说了一句:“姐,谢谢你。”我忍不住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双方的心跳。

    总算,我们班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了,我可以对自己轻松地说一声,“这两年我没有白来。”

    同学们中也有另一位“某某人”说了一句真心话:“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忍辱负重。”,

    他就是赵侠。

    在那天晚上,我们班的同学们像以往一样的兴奋。可是。第二天眼睛一睁,就看见有很多人在打铺盖。他们消息灵通,比学校的通知更快,说是接下来,所有七七届毕业生得全部回各自县城去实习,三周左右后,分配通知会送达各县。

    还有小道消息在说,学校送到地区去审批的三名留校人员,只批了两名。而工矿名额只有申请人数的一半还不到,看来最后的“鏖战”马上要打响了,学校怕引起更大的波涛,就用这个方式疏散了有直接利益关系的所有毕业生。

    我们一个上午拍毕业照,学校请了县照相馆的专业师傅来拍的。五个毕业班,闹哄哄地挤在篮球场上,多像我们宿舍前那几棵大树上,每天清晨会叽叽喳喳的小鸟呀,但是,一会儿“小鸟们”就要“大事临头各自飞了!”

    同学们心里的留恋都还没来得及翻涌出来,就已经被一片“再见”声淹没……声音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分别的痛苦,还是分配的焦虑……

    凌萍与我说了一声,她有车子来接,不能等下午开欢送大会,拍好照就走。

    我们那个大房间里的同学们一忽弄走了一半。

    我与维琪还有高安本县的几个同学还在。好像男同学们更少,心不在焉的邹班谷班,不得已留在学校,其他班也只有三三两两的还在,就是为了当好最后的欢送大会的代表。

    那天晚上,想不到廖校长来我们寝室了。

    廖校长是个非常典型的文雅书生,他的性格温敦厚重。平时,他不太到女生宿舍或教室里来的,但我们都认识他,是学校的第***,他的每一次发言都让我们很关注,因为他思路清晰,说话没有官腔很重的那几句“咏叹调”,教学方面也很内行,所以大家都爱听。尤其是他做人行事非常正,在领导圈里说话算数,老师群里威信很高。尤其他的爱人是柯医生,所以一看到他,同学们就会陪感亲切。

    我们剩下的几个女生搬小凳子,与他一起坐在寝室前的大阳台上。

    “你们要毕业了,给学校留几句话吧。”他是这么开头的。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好话,他一直微笑着,听着。

    我说:“高安师范给我锻炼的机会是最多的,我很感谢。”

    他眼里含着温和与亲切的鼓励,很留意地在倾听我说话,并又问了一句:“你对学校的教学工作有什么建议?”

    这把我问住了,这是办学理念,我心里空空的,哪里有合适的东西掏出来?不过,我情急之下倒也想出来了这么一句:“我觉得学校边教学边组织实践是很好的。我们一毕业就可以直接上讲台了。”

    “你可以,你本来就是老师。”廖校长原来对我非常了解呢,“而且,汪建华的名气不仅校内知道,校外也知道了。”

    我被他这么一说脸都红了,“我,我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普遍了,一叫就会有几百个人应答呢。我们学校就有三个建华,七五届有个唱歌的建华,七八届有个跳舞的建华。”

    “是哦,可她们都不及七七届的建华,你要留校了。”

    这可是学校最高级别的人告诉我,“要留校”了呢。然而我心里还是没有信心,就对着廖校长说:“还没有最后确定呢。”

    “唔,是的,你要两手准备。”

    我是第二天中午走的。两只箱子放在学校指定的房间里,随身带的还是两只大旅行袋。

    “我来送送你。”维琪马上接过我的一只袋子,我们一起走出了寝室,走出了校门……心里五味杂陈,脚步迈得很沉,一步步都踩在那份深深的不舍里。

    到了车站,很快做好了买票寄行李的事,趁着还有半小时才开车,我们就在车门边依依不舍地交谈起来。

    她说:“那个画家罗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也是画画的。”

    “我们都猜到了。”

    “他姓王,今年年初,罗老师去上海学习交流美术绘画,到了我家,看到我爸也喜欢画,他们相谈甚欢,于是,罗老师就想到了把也是爱好画画的小王介绍给我。”

    维琪急性子,一口气全告诉了我:“王家的父亲是北方人,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部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随部队一直南下,转业到了高安,没有继续跟着部队打下去,成了高安县统战部部长。”

    “那,你可以留在县城吗?”

    “不知道呢,我明天去新街公社中学实习。所有人都得回原先推荐的地方。”

    我们的心情不好,未来前途不怎么明朗,因为学校把“骰子”一下子都撒出去了,可“底牌”谁都不知道。我与维琪是在这种暗色调的离情别意里告别的。

    到了奉新县教育局,所有我们高师这届本县毕业生都挤在一个会议室里。

    我突然发现,高师的领队是张主任。我的心马上全被打乱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又在啃啮着我的心。尽管,他的那一只好眼睛并不朝我看,但是,我觉得他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对我发火。第六感是很准的,当县教育局的一位老师说“现在宣布毕业生的实习分配方案……”他立即说:“请等一下,我有事与你商量。”并转身对着我们又加了一句:“同学们等一等,有一个同学要临时换一下学校。”

    他拉着那位老师走进旁边的教室,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宣布:其中,我被分到了离县城有五里远的赤岸中学。凌萍在奉新一中。她很奇怪,偷偷告诉我,她是知道分配名单的,明明昨天她看到的名单上,我是与她一起的……我被张主任调换了!这还不算,张主任更是加说了暗示的话:“同学们,你们的实习学校,基本就是今后安排的工作单位了。”

    束手无策的我,在他“复仇”的火焰中,已经被“烧”得没有了方向了,我只有很痛苦地接受这一切。只是不明白,他对我的如此“深仇大恨”从何而起的。

    我去了赤岸中学。

    那个学校就在公路边,一个大围墙围了几座楼房,楼房有三层的,也有二层的,基本都建在围墙四周,也就是中间空出一个大操场。一根高高的旗杆,红旗在迎风飘扬。我浑浑噩噩,居然真有一种感觉,旗子是因为我的心才存在,才飘扬,而学校更好像是在我的梦里出现似的……

    我被人带到了老师宿舍,那座长长的二层楼房。楼梯在中间,我木讷地走了上去。带领我的人,依然热情地引路,右拐,一直走到头,打开顶头一间房间让我进去放行李,说他们已经请了清洁工阿姨来打扫过了。接着,我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跌坐在空空的铺板上了。

    很久,我听到了门被轻轻叩响。我一个激灵从呆梦中惊醒,现实的感觉回来了……我在哪里?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了,一个很秀气的,高高个子的上海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我认识你,汪建华。我是高师七六届的,叫陈惠芬。就住在你对门。”

    我马上笑了,但还是觉得我是在梦里笑……中了邪似的,脑子迷糊不清。

    她与我一起进了房间,“你赶快收拾一下吧,晚饭时间要到了。跟我一起去打饭。”她帮着我三下五除二快速收拾行李,铺好了被褥,拿出了碗筷与热水瓶,就这么,简陋的房间里立刻有了一点家的味道了。

    惠芬是个很温和的人,与我个性相投,她带我买饭,泡水,一起吃饭,温暖的人总是也会让人温暖,我被她柔柔地唤醒了。我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已经在一所以前从来也不知道的学校里了,或许,以后就一辈子在这里了。

    我也总算要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没有能坐到高凳子上,更是不可能有中凳子或小板凳坐了,我是被人直接推倒在一个陌生的泥地上了。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想着,如果确定了我在赤岸中学的话,我就自己要求回仰山去,坐也要坐在我认识的那片泥地上。

    第一周,生活上有惠芬的陪伴,工作上也有人照应,主要是听初中年级的音乐课,还试着上了两节中学里被称为不重要的副课——唱歌课。

    周六中午吃了饭,惠芬就告诉我,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是在别的县的大工厂里当技术员,她休息日要过去。其实不只是她,大部分的老师下午都回去了,有的家在县城,有的家在乡下,也有的家在隔壁靖安县城里,反正,这么大的一个围墙里,瞬间觉得,就圈了一个我。

    特别是到了晚上,空空落落的学校不见人影,我在食堂找到了一个留守的老伯,他帮我弄了一点剩饭剩菜,我自己烧了开水泡泡吃了。然后回去教工宿舍。我登上二楼后,那条长长的走廊,黑咕隆咚,没有一点生息,看不见墨黑的那一头,我的心“咚咚”乱跳,似乎有许多妖魔鬼怪在黑暗里……我赶紧走向自己的房间,“嗒、嗒、嗒……”耳边回响的就是我孤独的脚步声……我更觉得寂寞和可怕……平时,在热闹时,我们总是想找到安静,其实当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时,恐惧让你无法安宁……

    这是我在赤岸中学第一个不安的夜晚。没有看书,没有思想,眼睛盯着已经插上铁销的门,一刻不敢闭上,生怕有什么古怪的声音出现……我就这么熬了一夜。第二天是周日,学校当然没有人,连食堂也关门了,那个留守的大伯找不到了。我打开学校围墙的大铁门,看看外面的公路,不知道东南西北,哪里有小卖部。我只好又退了回来,心想,这下要饿肚子了,比我在库前遇到百年才有的大雪封门更惨了,那时候一个楼里至少还有小陆在呢。

    这种境遇,使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如果要在这儿工作,一定去县教育局申请回仰山。至少,一到周末,我就可以回石队长家。

    还好,我只饿了一上午,校长来了。他可能想起来,学校有两个新分来的上海人,不放心,赶来学校看看。他见到我在中心操场里走来走去,就问:“你吃了饭吗?”

    “没有。”我虽然不想发火,可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怨气。

    他赶紧亲自给我打开食堂的门,找找有什么可以吃的。这时,偷偷溜走的大伯回来了,直说“对不起”,就动手做饭了。我也不想开罪别人,默默地看着他们。

    校长问我:“那个与你一起来的陈老师去了哪儿?”

    “他去县城同学那儿了。”

    “以后你们走开或留下都要说一声,不然,没有办法安排食堂开伙食。”

    “好。”我应道。在这种学校只能这样了。

    “赤岸中学就是这样的,”惠芬一回来就给我解释,“一到周末就没有人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了大工厂工作的男朋友。我要结婚了,下学期会调到他们厂子弟学校去,已经在办理手续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真是可怜起自己来了,彷徨无助呀!

    她让我右转一下,左转一下,很是真诚,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我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听,“你正面看还是蛮漂亮的,但是侧面不太好,鼻梁长得不好……嗯,性格温和善良,唱唱跳跳很活跃……”

    我影影约约觉得她在想办法,为我也在大工厂里找个人,像她一样可以跳出赤岸的“围墙”。

    最近,我的心如一条河,总是在变化,一会儿“洪水泛滥”,一会儿“干枯见底”,这会儿却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呀,她的这一番好心,激动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然而,我心底深处,那条“河”的河床上,却都是怪石嶙峋……一个人“沦落”到像只驴,像头牛,被牵到市场去估价,这个人说:“不错,膘肥体壮值几个钱,”那个人却说:“牙口差一点,”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一想到这,心情又在起起伏伏,实在纠结!

    第二周的实习,学数理化的校友陈同学,已经被学校确定教初中的数学课。而我还是定不下来,又改成安排我去听高一的语文课。我人是在教室里,一开始,心不在焉地呆坐着,因为我在思前想后:根据现在的种种迹象,我像是没有了留校的希望的……

    傻人蛮有意思的地方,聪明人是怎么也想不到,更不会理解的。我再怎么难过,居然还是被那个老师的讲课吸引了,他讲的课是《西游记》里“三打白骨精”一段。

    我本来就喜欢读《西游记》,会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火眼金睛,嫉恶如仇,见妖怪就打的孙悟空,是我小时候最浪漫的一个偶像。只要他出现了,金箍棒一扫,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就都被打死了,痛快呀!他有困难也不怕,身后有菩萨保佑,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托塔李天王……就是玉皇大帝也是他的朋友,“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学校有两个高一班,接着,就要我为二班上课了。我是又神情激昂,又声情并茂,还连带比划,像在舞台上一样的“表演”了两节课。因为我心里还有绍兴大班的《三打白骨精》的模板呢。上完课,我挺满意自己的,起码一个班的同学们与我一样的亢奋。

    可怕的周末又到了。还好,陈同学这次是把他的同学叫来了,而且,惠芬也没有去大工厂,而是他的男朋友来了。只有食堂的大伯勉为其难,为了我们几个,把休息时间可以溜出去的机会给“牺牲”了。

    周日一早,我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弹琴唱歌,陈同学与他的同学走了进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好朋友就是戴同学。他是分在县一中实习的。

    我们几个校友一起聊天,戴同学问我:“你想留校吗?”

    “不知道呢,你的留校是铁板钉钉,而我的留校是个谜。但是,我很肯定的是不愿意留在这儿。”

    “我对留校不感兴趣。因为在高师留校生是最低层次的,而在县城中学,是最受欢迎的。”

    “如果我是分在县一中,我也这么想。”

    “你还是想教文艺?中学应该没有这门课程。”

    “是的,”我被他启发了,中学里哪有文艺班,难怪学校会要我上语文课。

    “我是真想不回高师了。我喜欢在中学里教数学。”他迷惑而又犹豫。

    我在想,那个张主任真笨,不要我留校,为什么把我“丢”到赤岸中学来?如果分在县城里,我也真的不愿回去了。

    可是,现在我很难,留校的事又不能自己去取消,这么干等下去,眼看着只有回仰山那最后一着了……吊在半空彷徨无助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体会得到。

    晚上,惠芬告诉我,她已经开好结婚证了,然后就把她的先生介绍了一下。接着,他们把房门一关,两人世界了。而我依然一个人守着一个简陋的房间。

    过了周末,学校又热闹了,我却没有被要求干什么。自己看看书而已,就这么让我干熬了两天,我更是焦虑不安起来。

    那天,吃过晚饭,我听到门外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很吃惊地打开门,是几个搬着椅子的学生。他们的脸我记得,曾经与我一起沉醉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兴奋里,他们是高一(二)班的同学。

    “老师,我们的周老师来看看你。”

    “哦,周老师呢?”

    “怎么,没有看见我吧,”一个声音从孩子们的身后传来,很快他就现身了。“不要吃惊,我是一个残疾人。”

    我真的惊讶到嘴都合不拢……周老师没有一米高,一个七岁孩子的身体,顶着一颗大脑袋、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脑袋。他带着眼镜,可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射出的光,比任何正常人都深邃有神,如炬如剑……

    “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吗?”周老师的嗓音也是很浑厚的男中音……

    “哦,进来,进来,我不知道您要来,你们可以在哪儿坐一下?”我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几个同学把椅子搬了进来,放在我的书桌前,接着就扶着周老师爬上了椅子,另一只小凳子垫在周老师的脚下。然后,他们就站在旁边。

    “你们再去搬椅子来,大家都坐着说吧。”我看看周老师他们的阵势,似乎要有些时候的,我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怎么安顿孩子们。

    孩子们却说他们习惯了,只要周老师出门,上课,开会,哪怕上街,他们几个都是这么搬着椅子陪着他的。这让我感觉到了;他们师生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深厚感情。

    “那你们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孩子们一叠声地说不,其中一个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来,他们便笑着闹着,抢过来铺在地上,都挤在一堆坐好了。

    周老师是个得了侏儒症的人,我第一眼见到他。立即联想到的是“武大郎”,不过,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挑着炊饼的武大郎哪会穿一身西装,带着一副玳瑁眼睛?

    我因为实在没有想到,赤岸中学语文教研组的带头人是这么个人,心里什么怪念头都有,我斜眼看看他,又赶快转眼看看那几个学生,但是,同学们都很自然,而且对周老师很是敬重。我也就尽量地安定下来,准备听他说话。

    周老师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故意沉默了一会儿,让我的好奇心先乱蹦乱跳……

    “侬来插队前是几几届的?”他用纯正的上海话问了我第一个问题。

    “侬是上海宁?”我又一次吃惊不小,干脆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起来,一个残疾的上海人,他怎么会在这儿?

    “侬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会告诉侬的。”

    “老师,讲普通话,我们听不懂。”孩子们提抗议了。

    “我是六七届初中生。”我马上转用普通话。

    “所以,你的学习基础水平,其实只有初中文化。”

    这句不客气的话让我觉得他好严苛,心里一不高兴,就不知不觉地把他想成了《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了,当然,他比卡西莫多是正颜不少,文气也十足,但他没有高度,却还把别人说得那么扁。

    我轻轻“嗯”了一声,周老师马上就笑了:“你给高一(二)班上课,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他们这几个,还一再要求由你来接他们班的语文课。”

    这句话犹如一阵春风拂面,把我又吹温暖了,看着周老师,怎么觉得他有了一分可爱,对,他现在就像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我脸上的笑意是周老师意料中的反应。然后,他又来搅乱我的思想了:“可你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教初中生合格,教高中生不合格!”

    我已经完全被周老师主控了,那颗心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不知道自己出落在哪里了。我脸上飘过的一丝阴云,他立即捕捉到了。

    他问我:“孙悟空这个形象,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什么意义?”

    “我喜欢他的不畏艰险,正义凌然,不屈不饶,嫉恶如仇,哪怕被误解,唐僧念那个紧箍咒,他还是会一棒子把妖精打死!我们的榜样。”

    “这么泛泛而谈也是可以的。”

    “他是具有叛逆性的英雄。现实不一定允许这种人生存,但是,人又多么希望有这样一种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呀,有了他,一切人间不平都会没有。于是,作者吴承恩就把理想中的英雄写在了神话故事里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周老师搅得天翻地覆,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逼出一大段话来了。这些话,在那时候是不太敢出口的,即便WG结束了,还心有余悸。不是被“迫”,我是不会说的。

    周老师微微颔首,接着问我:“看了鲁迅的文章没有?”

    “我有全套鲁迅的著作。”

    “孔乙己是个什么人?”

    “一个穷酸书生,后来被生活所迫,偷人东西打断了腿,不知去向。”

    “这是种什么人格?”

    这个问题立即把我问倒了。如果他只是问鲁迅笔下的那些人是什么人,我会回答得飞快,比如问阿Q是什么人,我会说“精神胜利法”,那么“祥林嫂呢?“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人格?那要深挖了。”我有点喃喃。

    “是呀!必须的。”

    我沉思了片刻,说:“他想‘学而优则仕’又不愿意下苦功夫学习,一心想考科举又考不上,大事不会做,小事又不愿做,把自己逼进了生活的死胡同里。是那种为自己贴个知识分子的标签,可只做了表面文章,身穿着破长衫,嘴里‘知乎者也’,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个死撑面子的人。”

    “你的这番话说对了路子,虚荣心,死撑面子的人,实际事情又不愿意下功夫,往往人格缺失,成了社会多余的人。鲁迅笔下很多人物就是这种可怜之人,但是都必有可恨之处。”

    终于,周老师的笑意从他的深潭一样的眼神里冒出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读过‘四大名著’,那么外国文学你读过什么?”

    “首先就是俄国文学,有普希金的诗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果戈里,高尔基,契科夫,还有托尔斯泰……”

    “请问你看了托尔斯泰的哪几本书?”

    “《安娜 卡列尼娜》《复活》……”

    “你知道有几个托尔斯泰?”

    我呆了一下说:“就是一个托尔斯泰呀。”

    这一下,周老师总算又找到了我的一个破绽了,他马上说:“苏联有三个托尔斯泰。你说的是列夫 托尔斯泰,而写了《苦难历程》的是阿.托尔斯泰,还有一个是亚历山大 ……只是没有什么名气……”

    不过,我怎么越来越感觉他在考我?考就考吧,中学不需要一个文艺排练老师,他们需要一个合格的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但是,他太苛刻了,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一个只会唱唱跳跳,一无所知的“白相人”。

    我的心里又顽固不化地冒出一个人来,法国大作家雨果写的《笑面人》,周老师好像又成了那个“笑面人”了,只是个矮个子的版本……

    我这个人心里想什么,嘴上一定会冒出来……“我也很喜欢读法国一些大作家的书,雨果的……”话已到了嘴唇上,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赶快转弯:“……他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嗯,我还特别喜欢看巴尔扎克的小说,他十九岁就开始写作,起先是做了‘裁缝师’,拿人家的故事情节搬来拼拼凑凑,后来写了真正自己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以后就越发不可收拾,写了那个脍炙人口的系列:《人间喜剧》……”

    “我知道你看了不少的书,不错,”周老师又在把我跌下去的心潮拨动起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美国的马克.吐温等等,你应该……”

    “是的 ,我看过……”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本来想谦虚一点,现在只想把自己拔高,因为他在考我,而且,一根棍子正握在手里……

    “你读过《红与黑》吗?”

    “读过,法国司汤达写的,那个于连,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认为的。” 周老师明知我有点不乐,但还是很认真地“考”下去。

    “我不喜欢于连这种人,出身在下等人中间,利用自己的外表与好记性,利用上层人的勾心斗角中的矛盾,利用一些贵族太太小姐的孤独寂寞,就死命往上爬。”

    “那么你认为社会等级始终存在,而且没有办法有上下变化的可能?”

    “我只是不喜欢像于连那样的人。他为了野心,为了目的,失去了自我。悲惨下场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是被逼的呢?”

    “那就隐退,我最欣赏的是中国伟大的词人苏轼。”

    “他不是隐退,他是被贬了。”

    “嗯,是的,他的诗: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他的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那就是人格。”

    周老师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最后只是点点头,问道:“你怎么看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

    我知道他又转到了于连上了,“人当然是向往攀登得越高越好,但是,那个于连总是用卑劣的手段,为了私利忘乎所以,就不可取了,而且,他在进入了上层社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争斗中,忘记了自己的根本。他就是个坚韧不拔地在精明钻营的野心家。所以悲剧的结果,不可避免。”

    “然而,苏轼在已经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时,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而且是一贬再贬,他真正地是在‘人往低处走’了!”

    “但是,苏轼就是在不断“落”下去,他的心理依然坚强,他就是个坚韧不拔、豁达开朗、乐观积极的人。”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周老师背起了苏轼的一首词……

    这时,不知不觉晚上十点已过,电灯暗了几下,好像要熄灯了。

    有个同学马上拿出一支腊烛来,在微弱的烛光里,我们的“考试”可以继续进行。

    然而,被烛光笼罩的周老师,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缓和了很多,他好像不再是把“考试”继续进行下去,而是换了,是将“谈话”继续进行下去,因为,他讲起了自己的身世来。

    在烛光暗幽幽的氛围里,周老师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家庭在上海也算是富有的,父亲大学毕业,还接管过爷爷的遗产:一家小有规模的商店与一个公司。解放后被公私合营了,但父亲依然在做着管理工作,有一份可观的收入。

    周老师出生在一九四零年,是家里的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后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然而,他们平静的生活被周老师这个老三打破了。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停止生长了,但是,是在他已经十岁时大家才发现他有问题。请了很多医生,用了很多钱也看不好他的病,对他,父母都失望了,只有奶奶依然坚持要为他找最好的医生。渐渐的到了发育期,他的外形的奇特开始引人注意了,不管是邻居还是亲戚朋友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他自己也发现了与众不同的地方,非常自卑,脾气就大起来,一次与弟弟吵架,摔东西,让父亲大大发火,顺手打了他一巴掌,并把他锁在一个小房间里。他逃了出来。听到了父母与奶奶的争吵,都是针对他的,他们各有难处,但都有点嫌他。他心里一气,就出走了。后来的三天,他在大街上流浪,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对他充满了好奇与鄙视,他只好把自己躲起来,没有吃的,就喝路边厕所旁水龙头流出来的冰冷的自来水,又冻又饿的他,终于在一个墙角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家里明知道他出走了,也不去找他,一个给体面家庭带来非议和贬低的残疾人,让他自生自灭去吧。只有他奶奶一个人,天天在街上跑东跑西地找他。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清洁工,他告诉奶奶,你要找的孩子在那个墙角里睡着了。

    她看到孙子奄奄一息的惨状,忍不住老泪纵横。于是她下定决心,带着他来到了这片红土地上——奶奶的老家奉新赤岸。他一直是在赤岸中学读完了初中与高中,但是,不能考大学,一方面是不在户口居住地,一方面他是残疾人,大学不会录取。然而他在奶奶的鼓励和帮助下,读了许多书,与高尔基一样,是由“我的大学”完成了学业。他的母校,赤岸中学收留了他,并让他当了一名语文老师。但是,才执教了两年,**开始了,全中国的学校都停课了。

    那段时间,他与奶奶没有了经济来源,因为他们上海的家被抄,父母被dadao,他们正在扫厕所。哥哥姐姐已经成家,也过得很艰难,没有办法寄钱来接济他们。他一停课,没有了经济来源,不是因为有赤岸一村的老俵们轮流供他与奶奶的饭,他们早就饿死了。不过,他们的赤岸中学只停了三四年的课,就又复课了。

    “你看,我不也是被‘贬’到这里来的?而且是自己的父母把我‘发配’来的。上帝让我隐居在红土地上,也只有这里才允许我生存。”

    周老师不无感慨,“一个人只要失去了平常人所应该拥有的生理条件,他才会体会到,人世间生存的空间是多么窄小,多么艰难,多么不容人呀!还好,红土地上的人善良,他们对我好,把我当个人看待,你说,我对赤岸中学可以有一点马虎吗?”

    “听说马上要恢复高考了,这是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周老师一脸放光,他一心要为红土地付出回报,最令他激动的是,这种心愿马上就会有实现的可能。

    我被他深深地感动了,也跟着激动起来,早已忘了自己可能会留校,也忘了自己的最后一着是回仰山,此时此刻居然在暗暗地思索,怎么样跟着周老师在赤岸中学好好做一番事业,为我们的红土地奉献一份努力……

    周老师他们直到12点,才不很情愿地走了,因为,也不是每一场“考试”到后来都会演变成了“谈天说地”的。

    我肯定睡不着,大脑在连续兴奋,想想那个考我的周老师,这么一个被家抛弃的残疾人,都还不断发奋,用知识把自己武装起来,他的身世听起来被他说得很轻巧,其实里面的痛苦,肯定就像是掉在万丈深渊里的挣扎,苦到已经不想说了。但是,他却赢得了同学们的爱戴与尊敬。我也不由得敬重起他来,他哪里是什么武大郎,笑面人,他就是个坚韧不拔、豁达乐观、积极向上的超人!

    第二天,我牙齿上火了,疼得不行。不过还是坚持去办公室坐坐,想找周老师问问,他的奶奶呢,那个为了孙子,不顾一切地“自我下放”的老人家,还在吗?可我没有看到周老师,都说他去了教室。

    校长来了,他很开心地对我说:“周老师说你行,一个喜欢学习,勤于学习,善于学习的人。”他把一本备课纸和一本高一语文课本给我,“你安下心来吧,在我们赤岸中学做一个语文老师,比在高安师范做一个排练节目的老师,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我接过校长的东西,心里又是欣喜又是乱成一堆麻……周老师给我的考试成绩是“学习,学习,学习”,真是太精确了。但是,我却没有说话,只是愁眉苦脸地指指脸颊……校长笑了,“不要紧,等会让伙房帮你炖个蛋。”

    后面两天,伴着我的就是牙疼,备课纸上一个字也没有。然而,我们分配的消息却传来了,陈同学说他已经接到学校通知,留在了赤岸了。

    “那戴同学呢?他有通知吗?”我不顾牙疼,马上就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我的通知是奉新县教育局打电话来的。”

    我有点坐不住了,关键时刻到了,与每个人一样,心里还是期望自己能得到一个“高凳子”的。当然,也有可能分到“中凳子”或“小板凳”上,或者再不济……,就是再差的命数,也到翻牌的时候了……我想去县教育局问一下,便独自背个包走出了围墙,这是十几天来我第一次走出了校园。

    我东张西望地在公路边看有什么车,很巧,就在这时,一辆班车在路对面停下来了……我赶快看这边的路牌,或许马上有返程车去县城的?……

    “小汪,汪建华!可找到你了!”

    刚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对着我大声招呼,我一看就傻了,那不是游老师吗?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看我呆头呆脑的,游老师赶快过来对我说:“我是奉了何校长的口令,一定要找到你,把你带到学校去。”

    “我留校了?”

    “是呀,”不容我迟疑了,游老师就站在我面前说:“批下来了,是廖校长特地去地区请求,总算得到了三个名额。虽然大家都摆平了,但是,也怕夜长梦多,更怕有人捣蛋,对你封锁消息,所以,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当时,我已经不会说话了,心里的感动是滔天巨浪,一个被人硬按到泥地里去的小人物,何德何能居然是校长派了老师来赤岸接我……

    我哽咽着说了一声:“谢谢,”有点找不到话说似的,喃喃道:“我去向这里的校长说一声……还有行李……”

    “来不及了,马上去县里的车就到了。你先跟我回学校去报到,这里已经管不着你了,办好手续再来这里取行李,和向他们道别。”说话间,车子就到了,我跟着游老师上了车。

    我有点恍恍惚惚,懵懵懂懂,来的时候像在做梦,现在回去时也像在做梦……只是眼下,我的心里有了一点变化,总觉得我欠了赤岸中学一个情,一个知遇之恩的情了……但是,高安师范学校这边的知遇之恩更是太重了,重得我脑子里都蒸空,只剩一个想法,我要怎么样才能报答重如泰山一样的恩情?……

    在车上,游老师说:“你留校后到我们语文教研组来,我来带你,比当排练老师强。”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的。”在赤岸中学,我已经参加过“考试”了,什么学科更重要,我也清楚了。

    因为是游老师,我就问了他,老二班的喻班分到哪里了?

    “他呀,真正一个老实人。”游老师感叹万分,“新二班有个女生活泼可爱,很喜欢他的憨厚朴实善良,他们的关系也很不错。女生的家在高安县城,可以帮助他留在高安城里工作。但是,喻仁民的上高老家,有个从小父母说好的妹子在等他,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公社要他回去主持工作。他二选一,选了‘拿工资回山乡’了。他是默默地履行了自己原先的诺言,可是,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我没有话可以说,因为自己好像也有过这种“雄心壮志”,不过是把它放在最后一着…… ,牙齿又在隐隐作痛了……

    等我回到高安师范报到,并又一次来赤岸中学拿行李时,正好是周六的中午。学校又只有一个空空的围墙了。

    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后,心绪波动得厉害,我怕赤岸中学的寂寞,可我又怕失去赤岸的热情;我来的时候心里全是怨,可走的时候心里全是情……人呀人,我总是在做一个无用的人,多愁善感,不下不上,当机难断……

    我拿起笔,撕下一页备课纸,想给周老师,校长,惠芬,陈同学,还有高一(2)班的同学们写几句话,可一时话太多了,堵在了一起……最后,我只写了两个字:“谢谢!”

    我走了。

    在赤岸中学这个地方,只是呆了十几天,竟然在我心里留下了千丝万缕的痕迹。别看围墙里是空空的,可是我却觉得在这里面,有我最无奈的时候的心路经历,有那场最有意义的“考试”,还有那个身体是侏儒,然而精神是巨人的周老师……

    那天晚上,我到了凌萍家。与她告别的谈话,滔滔不绝,竟说了一个晚上。她的妈妈很吃惊,说女儿对什么人都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那么一个知心人。

    她告诉我,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大概春节就会办酒宴。我告诉她,维琪的男朋友也确定了。

    “那你呢?”她不无关切地问我。

    这一毕业,等分配的尘埃一落定,同学们都很快要成家立业了,可我还是…… 已经27岁的我,似乎有了危机感……

    “大家都说我们三班的……”

    我马上就摇头,每个人在选择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想法是不一样的,我需要的是一种安全感。

    “有个人在我心里已经酝酿很久了,只是……”

    “谁?”

    “是老二班的,因为老二班虽然同班只有半个学期,可是,给我的都是快乐,而新三班,有三个学期在一起,却给我的都是动荡不安。”

    “哦……”凌萍有点吃惊的,她与维琪一样,都没有觉察出来,我的心有所属是谁。其实,不光是她,很多人都在观望,我留校了,好像一个已经坐在“高凳子”上的人,她会选择谁,会备受关注。

    “蔡新华。”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把心事说出来了,有点犹豫,也有点胆战心惊……

    “你们早就谈了?”

    “没有,我现在告诉了你,可我并不知道他分在哪儿了?他在想什么?”

    “好像他就是高安的知青,应该就是分在高安。”凌萍非常坦爽的人,“你回到学校后就可以打听得到的。我祝愿你心想事成。”

    “嗯。”我对凌萍说这些话的时候,蔡新华还只是我一个老二班的同学。我总会做不和时宜的楞大胆,这种事我也敢说在前头。当然,说好以后,我的心就坦然了,即便没有把握,可我也有了一个方向……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想过,如果?万一……这不会让我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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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坚编审评:

    这章内容很“抓人”,读者与主人公情感起伏同频共振,忧喜同享。为什么能这样?这同本章内容的两个特点有关:传奇性和细腻的心理描写。

    传奇性之一:汪书记遭众人孤立,但毕业文艺演出还是照常进行了。这个情节昭示出那个年代的人的性格特点,虽免不了有个人利益的打算和计较,但还是有大局观的。这符合历史真实。这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有些“奇”了。此事如发生在今天,就是另一种结局另一种写法了。

    传奇性之二:比较起来,传奇色彩更浓的是何校长派游老师跨县接汪回校。廖校长去上级部门争取名额不奇,但为了防夜长梦多发生变故而派游老师专程接汪就有“奇“的色彩了。小说中对廖校长着墨不多,但寥寥几筆,一个儒雅君子丶任人唯贤的正直干部的形象跃然纸上。不论亲故,不讲派系小圈子,唯以才德论人丶用人,塑造这样的干部形象于今天有现实意义。

    心理描写在本章占了较大篇幅,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

    从走出校门时的五味杂陈、脚步沉重,到痛苦地接受換校的事实,到在赤中围墙中的寂寞、浮沉、挣扎想回仰山,到游老师接到她时的哽咽、感恩,这一心路历程都是真实的。唯其真实,所以感人。

    同身体是侏儒,内心是巨人的周老师的交流互动,更是在内心独白中推动的,环境烘托也到位。对话的诗性色彩和思想深邃度都让读者读来直呼精彩。

    但将好文秒今古

    不与俗人论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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