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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踏在由几十艘扁舟连在一起的桥上时,人的确会“浮想”联翩,因为锦河水流湍急,桥会随之不断晃动,动律是轻柔的,有规律的,非常像站在一只大摇篮里。如果你想躺在链接船只的木头栏杆上的话,肯定一会儿就睡着了,做的梦,也会是最美的……
维琪好像洞察了我的心事,她说:“夏天时,是有人喜欢在桥栏上过夜,不怕那三根粗粗的杆木硌得慌。”
“我们现在就在栏杆上坐会儿?”我的傻劲又来了。
“不行,现在坐一会儿就会感冒,冬天的湖面上,会刮起刺骨头的风。”
真的,我们只是停步说了两句,浑身就打颤了,颜面上被硬硬的北风割得有点疼痛。不敢再停,加快脚步向对岸走去。
可能锦河是自西向东流去赣江的,它把高安县城一劈为二,北边“瑞州镇”像是个“文卫中心”,我们的高安师范就处在北边,在大观楼背后一百多米远。我们学校的左边是高安二小与大操场——以前是个停车的空地,刚被我们学校改造成了大运动场。再向左(东边)过去一里路是高安县医院。而我们学校的右边,只隔开一条公路便是高安中学,这是一所省级重点学校。
我一直在没有什么商店的北区,入校半个学期,始终未挪动过,今天终于有空去县城的南边了。
走过浮桥,又是很高的石阶,如果说北边的大观楼和大大的台阶有点文采和大家子气势的话,那么一踏上南边的石阶就觉得有点古朴,却又有点小家碧玉之感了。石阶整体是围着一个半圆的高台,有点陡,而砌成阶梯的石块许多是嶙峋不齐的,很多阶层的平面刚够放一双鞋,已经黑黝黝的苔痕还随处可见。
登上了有点峭拔的高高的台阶后,在不大的平台上,站着一棵百年大槐树,因为是冬季,枝繁叶不茂,可依然像个神气的卫士,守在石头砌成的门旁边。这门不大,只有大户人家的私宅门那点大小。石头柱上挂了一个旧木牌,用黑漆写的“筠阳镇”,字迹已经淡淡的了。门的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砖墙,有点像守卫在锦河边上的“长城”,只是也有点古老破旧,好在在两旁延申出去都有十几米高,这年岁久远的“长城”,整日整夜看着锦河奔流不息。
穿过这个其貌不扬的门,就是一条古街的开始。地面依然是石块铺就的,但是很平整。铺面列在两边,有的是陈旧的老铺面,有的是蛮有现代感的玻璃门窗,玻璃柜台亮晃晃的。左右两面的商店,一版接着一版,向前望去,蜿蜿蜒蜒很长,不知另一头在哪里。
我还没有立即沉浸到商海里去,却先想到了那个窄窄的石门,多简陋呀!谁能想到,高安的“南京路”就躲在那么个小门后面!
我的思维就喜欢在看到新鲜的东西时不断“潮水”乱涌,不知道为什么会陡然冒出这么个想法:三国时被曹操忌杀的杨修,曾经悟出曹操为什么在大门上写个“活”字……,这时的我在想:这个门后面也有个“活”字,商机活跃呀!不知道来来去去的谁,一定要是个有权的人也悟出来就好了,那么这门就会……当然,那时候谁也是想想而已,即便心里有什么设计必然是埋在心底了……那门就只好还是丑陋地,并且也还是很委屈地站在“南京路口”,它不响,谁敢响?什么人胆子一大,或许就会被“革命的曹操”一刀砍了的……
我的神思正在乱七八糟海阔天空……维琪叫我了:“去看看,那个商店有瓷器买呢。”
我们在玻璃大柜前俯首折腰,对那些洁白细腻的瓷器左看右看,舍不得走。
最后维琪买了几只碗,她说除了带几只回上海外,也留几只在高安,春节后会带只煤油炉来,要是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就可以自己做。
营业员见我还在看,两只“贪婪”的眼神已经超出家用品的范围,一直在那些艺术品里转……
“你喜欢瓷器的花瓶吗?我们高安有很多刚出土的元代青花瓷的文物,有人模仿制作出来了赝品……”她边说边拿出来许多的蓝白色系的瓶瓶罐罐,造型古朴典雅,绘画很美,都是古代的美人与顽童……
我看看标价,几十元到几百元,只好又哑了嗓子了,沉重地摇头,准备与维琪走了,因为不但兜里的钱有限,时间也有限,我们还要采购带回上海的土特产呢。
那个营业员马上叫住我:“我这儿有一对朋友托卖的花瓶,家里传下来的,如果你要,二十元一对。”
我还是回过头来了,口袋里的确有库前带来的二十几元钱呢。
营业员真从柜台后面搬出来一对青花瓷的大花瓶,放在地上有半米高。造型美观,特别是瓶口设计,不是外翻,是平卷,花瓶肚子上的图案也好看,画满了故事,有很多人物,男女老少,神态各异,还有许多不同的花和树……我不懂怎么鉴赏古玩,当然不知道这是真品还是赝品,可我被吸引住了。
“能便宜一点吗?这易碎的物品怎么包装才不会碎呀?”
老练的营业员知道我动心了,马上说:“给你最低价15元。我还会给你一对盒子,帮你包严实,不管你带到哪儿都不会碎。”
于是,我又像在库前买铺板一样,十分爽快地摸出钱来。当然,这花瓶没有人偷,后来我很顺利地带回了家。只是惹得不少人笑话我,用这么“大”一笔钱,买了一对插鸡毛掸子的花瓶回上海。三年没有回去,给爸爸妈妈带去的礼物是这么一对“废物”。
维琪想阻止我的犯傻,但是没有用,我依然冥顽不化,固执地买下来了。于是,土特产我只买了五斤绿豆,五斤花生米,和两包腐竹。
我们各提着满满两旅行袋的东西又走在回学校方向的浮桥上了。
突然,高音喇叭里传出了低沉的哀乐声,在锦江上沉重地回荡……
我们都惊得浑身颤栗,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快回学校去,快……
二十斤东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我们俩不顾一切地死命驮着,扛着,拖着……总算是回到了宿舍。而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又奔向教室,教室里也是空的……奇怪……这时,却瞧见外面有几个人在急匆匆地跑去大礼堂,也可以说是大饭厅。我们也心急火燎地赶过去了……
大礼堂里已经是一片雪白,白纸糊成了许多的幡,挂得到处都是。我们钻到了礼堂最前面,才看到了巨幅的照片,原来是最敬爱的周总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种突如其来的悲痛把人震在那里了……怎么会是他?他是我们中国人民的主心骨呀!一个大大的家的顶梁柱呀!他走了,不是家要塌下来了吗?!
所有人都在哭,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聚拢来了,哭声抽泣声响成一片……高音喇叭的声音在礼堂里听起来很遥远……学校在礼堂里放了一只大的收音机不断播着:“深切哀悼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
我的脑子空空的,不会思考了,就只是哭着,莫名其妙地还喃喃着一年级学的歌谣:“花喜鹊,叫喳喳,周总理访问到我家。爹递烟,妈端茶,我把板凳拿……”可越说就越哭得更厉害……
游老师与喻班一起来叫我们了,他们手里拿着一叠白纸,要我们都回教室,做一只花圈,我们班的花圈。
我们泪眼迷蒙,看到有别的班已经做好了,一班人排成队伍来敬献。于是就赶快一起去教室。
在教室里,会做花的人做花,会扎圈的人用铅丝扎圈,都哭红着双眼,默默做事……我们依然不停地垂泪,不时听见有人擤鼻涕……
那个时候的我们,每个人都心地善良,纯真的秉性里没有什么杂念的,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周总理,都悲痛欲绝!
学校里让我们每个班自己扎花圈,自己去敬献和吊唁。学校一连两天没有上课,其实也已经上不成课了,领导、老师与学生都一样,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第三天,所有领导与师生们集中在大灵堂里,跟着收音机的广播参加了全国的追悼会。
播音员带着哭腔的解说,与我们悲切的心在一起缠绕着: “群山肃立,江河挥泪……敬爱的周总理和我们永别了……”
礼堂里的哭声又成了波涛汹涌……
“总理爱人民,人民爱总理……八亿双眼睛都想看一看您,八亿颗心都在为您哭泣……”播音员抑制着她的悲伤,继续努力地为全国人民述说着,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视传播,人们只好在她的言辞里找到那种难忘的画面,“灵车队呀,万众心相随,哭别总理……八亿神州泪纷飞……”
我们还是事后得知,北京十里长安街上,全挤满了人……
“……只见灵车去,不见总理归……”播音员也说不下去了,人们的耳朵里,所有的音波都是哭声……
好不容易,播音员得以控制住了情绪,她哽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滴滴的热泪洒在天安门广场上,一朵朵白花系在天安门前的苍松翠柏上……人们已经把总理的丰碑建造在心上。……”
到最后,有很多人差不多与播音员一起说起来了:“周总理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这是铭刻在中国史册上、中华民族的不寻常的1976年、那一连串的悲痛事件的起始……
我的脑神经记忆被悲痛打败了,后面竟然有点模糊,只记得游老师要我上两天的汉语拼音课。我先极力推脱:我们上海人的普通话舌尖音有力,而团音无力,翘舌音就更不好,哪怕想到要卷起舌头,发音还是很费力,显得有点做作,尤其分不清楚的是前鼻音与后鼻音,那个r化音……
游老师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可以。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要我去处理,这是委托你帮忙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义不容辞了。
在高安师范的第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
奇怪的是,我这个学生,在脑海里怎么没有多少做学生的印痕?好像我并没有把精力都投入到孜孜不倦地“啃书本”中去,我还好像依然是个库前学校的老师,忙忙碌碌地排练,下乡筑路劳动,还上了好几节课……但是,我对二班的老师与同学们有着最亲切的,最淳朴的,也是最深厚的记忆。
这一页就那么快地翻过去了……接着,我要回上海了。
前一次回家探亲是三年多之前,故乡的滋味都淡忘了,心里塞满了惆怅,尽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的疑疑惑惑,真怕家人会“笑问客从何处来?”,那种奇怪的思乡忧愁溢满心胸呢。
而快要临近春节的绿皮火车已是一票难求,我们二班的上海人一起回家,怎么采购那十几张票呢?还好,现在有南昌同学帮忙,他们也是克服了“艰难险阻”,终于帮助我们“抢”购到了最热门的硬席票,使我们一群人,一放假就可以热热闹闹地坐上了火车。
那时候的火车,误点厉害,十四个小时的车程竟然要二十六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每个小站都停,不断上来站票的人,一会儿车厢里就挤满了,哪怕是厕所,也已成了“小包厢”。
那种“没有吃没有喝,只有那乘客挤上前!”的杂乱不堪现象,我们还是能够忍受的,但是,人的“三急”怎么办?“小包厢”里的人不愿意出来,我们女生几个拼命地钻过密密的人墙,去找没有被占领的厕所,可是没有找到!
谁知在人挤人的混乱中,事故还是出现了,姜同学的车票找不到了!是掉了?还是被盗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没有!当然,在这种拥挤的情况下,火车上根本不可能查票,就是怕到了上海,难以混出站去,万一被罚,我们这种知青又刚入学的人,个个兜里没有几个钱,怎么罚得起?
于是,我们几个一商量,去找列车长。
姜同学的车票前一张票号是张东城,后一张票号是戚祯。张同学说他不愿意挤车,把票换给了我,要我帮忙。我二话没说,与他交换了车票。谁叫我是班干部呢。之前,我左右捣鼓,要他们帮忙上台去演出,现在遇到事情了,轮到我义不容辞地为他们出点儿力了。
我们三人一起出发去七号车厢。为了能证明他没有逃票,我和戚祯拿着两张连号票陪他去,心里还是充满了信心的,因为证据确凿呀!当然我这么义无反顾地冲在前面,还是有点小心思的。我想中间要跨越十四个车厢,总有救救我内急的地方吧?戚祯与姜同学最近走得很近,当然不怕困难,为那份友情也要挺身而出。
别以为想想很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其实是非常困难的。那个时候的车厢里人挤人的程度难以想象,已经塞得没有一点缝隙,就是车厢之间的连接处也挤满了人,真叫水泄不通。记得先前我们挤过一次,虽然没有找到可以使用的厕所,但是,还是挤得过去又挤得回来,人与人之间毕竟有个放脚的地方。
这一次已经不是我们凭经验想象的可以钻过去了。我们绝对得从人头上爬过去!起初我们还客气地打招呼:“请让一下,我们要过去。”没有人会动一动,也有人说:“不能过去!要么你们自己试试。”好在已是深更半夜,大家都挤坐在地上靠得紧紧地打瞌睡。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踩,也不知道踩在什么上面,我不断说:“在行李上踏下去”……我们就这么一会儿东倒下爬起来,一会儿又西倒下撑起来……在人们稀里糊涂的一片谩骂声中,我们终于磕磕碰碰地挣扎着爬到了七号车厢。
那车厢的门关得紧紧的。我们去敲门,被告知不可以开门。我们横说竖说,要找列车长有事,才终于开门允许我们进去了。
这节餐车是我们这趟列车上最高级别的嘉宾席了,虽然也坐满了人,但是,走道还是空的。尤其是空气干净,没有那种污浊之气。我们打了几个喷嚏后,顿觉人清新不少,也终于可以直起身子像个人样,走到列车长坐着的位子前,与他交涉起我们遇到的困难了。
列车长还是很耐心地听了我们的申述,还仔细查看了我们的前后联票号,觉得我们不可能撒谎,而且,我们这么“翻山越岭”地来找他,他也被感动了。他提出姜同学补买一张杭州到上海的票,3元几角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我们犹豫了,这笔钱可是我们十碗米粉炒肉的代价呀!然而我们的再三辩解不起作用,无奈之下,姜同学也只好就这么咬咬牙,拿出了这笔莫名其妙多付的钱,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的难题也同时解决了。餐车的厕所又干净又空闲。只是我熬小便实在太久,居然一下子出不来了……
戚祯还笑我:想躲在厕所里过年,这里的厕所比我们车厢要舒适吧?我哭笑不得,独自闷在里面努力放松、憋气、用力……运足了全身的“气功”,才算解出来了。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心想,之后,怎么样也不敢再吃喝了……
餐车里的人除了列车工作人员外,其余都是“高级人员”吧?反正他们的那股悠闲模样,让我们羡慕死了!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当然还想赖在那儿,可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正好,火车又在一个小站停下来了,说是要暂时让车,一共停留十分钟。那个给我们开门的列车员来要求我们离开了。
我们说穿越那挤得严严实实铁板一块的十几个车厢有点害怕。她很理解,就给我们出主意:你们从车上下去,从站台上走,去找自己的车厢,然后再上车。一边说着,一边就打开了餐车的车门让我们下去。这种不容置喙的驱赶方式,我们也回拒不了,就只好赶快下车,在站台上奔跑起来。
我们先是找不到自己的车厢,一路来回狂奔着,而且也休想让乘客去叫乘务员来开门,那些挤在车门口的人只是看着我们这焦急的样子,无助地笑笑……我们知道,只有赶快找到我们班同学们都在的那个车窗了。可是,车窗都是关着的,如果他们都睡着了,怎么办……?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我们会跑到列车外面那黑漆漆的站台上来了呢……?
还好,21号车厢找到了,还好,又数到了第四个车窗,我们开始拍打车窗与车身……突然,窗打开了,蔡同学伸出半个身子与我们打招呼,我们都开心地大笑:不管怎么样,“自己的部队”找到了。接着我们就得赶快攀爬上去,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从窗户里钻进去……
我觉得自己是党员就得最后一个上,我让戚祯先爬。里面的人抓着她的手和衣服死命提,外面我与姜同学用足力气将她的脚垫住并往上送,她爬进了车窗,然后是姜同学,他自己也有点力气,一会儿功夫就翻身进了车厢,最后,我这个“先人后己”的党员开始爬窗户了……
虽然他们里面人手是多,可窗户那么小,只容许两个人伸手用力,我外面没有了推力,靠我自己用脚蹬……这才发现车厢外壳是弧形线条微微凸起的,脚没有踩得住的点,一踩一滑,实在爬不上来了……几番挣扎,我都快失望了,心里想:如果我是第二个爬,外面有姜同学,我也很快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现在我一个逞强,违背了自然规律,女生哪有这把子力气,单靠手臂力量,把全身横着拉进车窗……怎么行呢?
在里面的姜同学说:“让我出来,把你送上去……”蔡同学也说:“我来,我先出来,帮你……”
火车可不管你是谁,还吊在外面,它要启动了,“呜……”叫了一下,“咕隆……”车身接着就动了一下……这下我们里面外面的人都惊恐地大叫起来……我急得汗流浃背,两脚在车身上乱擦,做最后的挣扎……里面的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虽然我都快瘫软了,都快放弃了,里面的他们依然不松手……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火车一加速,我一定会摔下来的,我要牺牲了……
就在这大家拼命扯着我,而我是垂死挣扎之际,我的脚突然有了着力点,加上大家都一起用力,我总算爬进了车厢,也就在我软瘫在桌子上时,火车启动了……我只呆晕了一下,马上翻身下来看窗外……一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在他手提的信号灯弱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他慈祥的笑脸,他习惯性地向火车头挥了挥手,马上,火车加速开过去了……我还是伸出头去,大声地对着黑沉沉的夜色说:“谢谢!”……希望寒冷的北风呀,把话给我带过去吧,那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哪……我的眼里又噙着泪花了……
我心神未定地挤在小餐桌边,却不知道在哪儿可以坐下。刚才惊魂一幕让我一时有点迷迷瞪瞪,糊涂了。
我们本来是两个对面的三人座,现在都挤坐了四个人。戚祯与姜同学已经勉强把他们的身子挤进了在我对面的座位上,靠窗是蔡同学,旁边是姜同学,然后是戚祯,最外面是个陌生人,他怎么也不肯站起来让位给我们,还一脸的怒气,有点怪我们怎么从窗子里爬进来了……
我的这排靠窗是小范,然后是维琪,而我本来的位置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和怀里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的少妇。那个女的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我,男孩睡眼朦胧,一个劲地蹭着母亲,呜呜地带着哭声地吵闹着,看样子想睡可又坐着睡不好,难过得不行。
我的脚下好像也很挤,转睛向下一看,原来小桌底下也有一个人缩在里面躺着……天哪,就一会儿功夫,我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了。怎么办?把这些人赶走?显然不现实,也不忍心。但是我,惦着脚尖挤在桌边,能熬多久?
维琪与小范联合起来与那个女的交涉,位子的主人来了!……,可那个女的不做声,小孩就是哭个不停……蔡同学脑子还清醒,他想出来一个办法,让那个女的把怀里的小小孩放在餐桌上面睡,而她抱起大的,这样就可以让我坐下来了……
总算,我像杂技演员表演“缩骨术”似的,挤坐下来。那个躺在餐桌上的孩子,哭了一会儿,睡着了,只是浑身的尿臭味,让人一阵阵作呕。孩子的尿一定是湿了棉裤又干,干了又湿,也不知道孩子难过成什么样?那个大孩子抱在妈妈怀里,也不安定,不断用脚踢,踢得我没有办法,就用手挡一会儿,那个母亲就只好对我抱歉地笑一笑,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戚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们怎么补上了票的经过。
坐在背面的阿兰与她的男朋友乔老爷也听得很入神,还不时地站起来,探过头来插嘴。乔老爷的一句随便话,把我们千难万险得来的“功劳”给一股脑儿地擦干净了。
他说:如果是免费给张票,那还差不多,不然,到站后想办法买一张五毛的站台票,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还怕混不出去?!”
我们这一群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多付的三元钱值不值得。
突然,躺在我们餐桌下的人大声地抗议,“妈的,吵得人睡不着!”接着,那些坐在地上的人都响应,“你们不想睡,我们跟你们换个位置。”
于是,我们坐在位置上的人像很内疚似的,都闭住了嘴巴。
我本来也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刚刚才捡回了一条命,后怕无穷呢。我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会儿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一会儿是餐车里铺着洁白桌布上那一瓶瓶鲜花;一会儿是挤在一堆的疲劳而又臭哄哄的乘客;一会儿是那个救我的;在站台上孤零零的人影与他慈祥的笑容……
三年没有回上海了,这次回去是带着我自己经过努力奋斗而入校的喜悦心情的,想不到回家的路居然更加艰难了……
原本列车经过一夜行驶,早上七八点到上海的,可那时候哪有准点的车次?天渐渐地亮了,不多会儿又到了中午,而我们车才过了杭州站,还是那么慢慢吞吞地走十分钟,临时停车半小时。不过,车厢里面的环境有了一点改善,那些“站票”终于站起来,有的甚至可以坐下了,因为每一站下车的人越来越多,直奔终点站的上海人却不多,挤在我们位子旁边的一家人,连同桌子下面的人都下车了。我们也总算可以坐直身体,大声地激动地嚷嚷着。
我可没有力气说话,一夜未睡,这时候眼皮老是耷拉着,怎么也睁不开。
“快看呀,进上海了,”戚祯兴奋地站起来把车窗打开,“大家都醒醒呀,我们要到家啦!”她还特地拉我的衣袖:“还想睡呀?三年没有回上海了,好好看看吧!”
火车是在快速前行,好像很懂我们的心思似的,还拉响了汽笛“呜……”大叫着穿行在一片枯黄的田野里,许多的烟囱一忽儿远一忽儿近,在交替着旋转着……虽然窗外冰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让我混沌的脑子好像清醒了不少,但是,我还是睁不开眼睛,眯缝着,依然靠在椅背上,耳朵里只是那枯燥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当然,这个响动就是我们离家近了的希望……,我感觉得到周围都是青春萌动,他们闪亮的眼睛饥渴地望着外面……
可突然,火车“咔,吭!”又急刹车停了,广播里说“临时停车”。大家的心也卡住了似的,泄气地又坐回了椅子上。最可笑的是乔老爷,他已经把行李都从架子上卸下来了,就差去车门那儿排队了。
这么一停车,我一脑子的浆糊反而清了透了亮了,也眨巴眼睛看看有点失望的戚祯、维琪她们。
蔡同学笑着对她们开玩笑:“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我们这列“老牛破车”还要耐心地在老北站的外围等站里有车位空出来了,才有资格进去。
不过,不甘寂寞的戚祯却利用了这个间隙,提出了倡议。她说我们这次同学们一定要在春节里聚聚,一家轮一次接待所有同学。并自告奋勇:大年初三到她家吃中饭,一个不许缺,还特别关照,乔老爷可以与阿兰一起来。维琪响应,年初四到她家。
我实在为难,三年没有回家,一回家就要带一帮人来给父母添麻烦……可我是个班干部,怎么能做个熊包呢?还未等我开口,戚祯干脆就安排起来,年初五到“文娱委员”家,年初六到小范家,初七到阿兰家……,她们都说好,我也就应了下来,只是心里很虚。戚祯扫了一眼男同学,他们都不做声,蔡同学说:“到时候看看吧。”
火车终于进了老北站。一车困顿疲惫的乘客都像打了强心针,逃难一样从车上乱哄哄地挤下来,大呼小叫地把伙伴们聚集在一起。我的行李是蔡同学帮忙从架子上搬下来,又帮我从窗口递下去的。接着,我们同学们急匆匆道了再见,就各自提着行李,赶去剪票口了。
蔡同学见我左右手各提一只大旅行袋,还背一只小包,摇摇晃晃地走不动。他又转身回来,把自己两只沉重的大旅行袋用绳子绑在一起,再用毛巾裹上,就扛在肩上了,一只袋子靠在前胸,另一只贴在后背,然后腾出了一只手来相帮我提那只重一点的旅行袋。
我有点过意不去,连连说:“我是因为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一夜没睡,才没有了力气……你们也是……,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他的额头上又冒汗了,但是他还是迈开步子向前走,“跟着,先出站再说。”
我们默默地赶路,追上了前面的同学。直到顺利出站,才看到了许多来接站的亲人们。维琪的弟弟妹妹都来了,他们说已经来过一次,知道这次列车要晚点,回去后又来,可是不准买站台票,说是好几列火车一起到站,人太多了……
我没有人来接,那是因为我怕父母吃不消就没有告诉他们,我决定把兜里还剩下的五元钱用了,叫出租车回家。蔡同学就把我送到了等车点,他就走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疏忽,也有点过意不去:我不是可以让他一起搭乘车的?他帮我提行李,我却只顾了自己……
出租车载我飞快地行驶,一会儿就到了徐家汇。在那个热闹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条很大的横幅标语,上面写着“批林批孔批中国最大的儒家周公”……
我心里一阵刺痛,谁都知道这“周公”指的是谁?可我不知觉心里的话就漏出了嘴唇……
出租车司机接嘴说,“他刚逝世,……”
我忘了要谨慎说话,莫谈国事了,马上就带着哭腔说:“人民不会答应的!”
“是的,他是我们人民心里最敬仰的人!”
“他不是病死的,他不是累死的,他是气死的!”我又哽咽了。
“嗯!”
后来,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悲痛中沉默。到了我家里弄的大门口,司机下车为我开后备箱,帮我拿出行李,可只收了我三元钱,余钱不要了,他说因为我们是有共鸣的人。
弄堂口好几个人围上来看我,突然有人惊讶地嚷起来:“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有什么贵客来了呢。”
三年多的时间不是可以淡淡抹去的,那些已经长大相见不相识的大孩子们,他们认出了我,我已经认不出他们了,这不打紧,他们欢笑着,飞跑着,去我家报告去了,他们也觉得稀罕,我居然乘出租车回来了……
这事儿,我妈并没有唠叨我乱用钱,还说这样更好,自己累不着,也没有让父母在火车站等一天。当然,因为我上学了,家里的经济也在慢慢改善,小弟弟毕业分配在上海工作,再加上大弟弟的病退批准下来了。我家阳光灿烂起来。
我大弟弟那张嘴在三年里变化可大啦,能说会道,还会吹笛子。看来他想靠嘴吃饭了。
我们在餐桌上,互相地述说着分别三年中的许多故事,都抢着说,一件事往往说了个开头就被别人抢走了。我一整天不吃不睡,头晕得厉害,把汤菜合在饭里,边迷糊着听,边迷糊着吃……
母亲帮我倒好了洗澡水,让我换一身干净的睡衣裤,我就立即上床,两床棉被都是洗晒得香喷喷的,头一挨枕头,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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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坚编审评:
读本章,感觉作者像是在时空中穿梭,叙写历史变迁中的国家丶城市和人的生存。
本章的落脚点是“回到上海”,作者还原了当年艰辛回家路的种种苦涩丶不易。火车车厢像沙丁魚罐头一样拥挤透不过气来,爬火车窗口险象丛生,从人堆上爬过去上厕所……作者在这里复刻了那段岁月艰难行旅的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回上海那年正是1976年。1976年是铭刻在中国史册上丶中华民族不同寻常的一年。不可避免地要写到“低沉的哀乐声在锦江上空沉重地回荡”“大礼堂像雪地一样地白”;写到在上海的出租车上因为反对批周公,同出租车司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司机执意少收女主人公的车钱。
国家巨变和小民日常两条叙事线索铺陈在同一章里,并不违和,反而奏出了家国连心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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