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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茹娜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匆忙将手里写好的一张信笺折起藏好,定一定神,才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摆在眼前的,是如常的一席珍馐美馔,琼浆金液。荤素五十六道,主食和咸甜羹汤各十道,各色糕点干果十二道,统共八十八道,却再没有一道是蒙兀菜,也没再摆上马奶酒或茯砖茶。
那日她几欲被皇帝掐死,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颈上的淤青,则过了四五日才消退,如今一转眼又已经过了十余日。
自那日后,她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那片红叶笺、她所画的那幅丹青、连同她唯一一套蒙兀服皆不知所踪,膳食也再不另备蒙兀的吃食,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提点她,要去适应一个汉人女子的生活。
所幸的是,侍奉她的宫人没有一个受到皇帝的迁怒,全都好好的,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少了些愧疚。
在这件事上,对皇帝,她不免生出几分感激,不论他的龙颜大怒到底占不占理,但他终究是皇帝,却没有因她的冒犯,再次责罚惠福宫的其他人,也许,他是真的有将她卑微的请求听进去了几分。
经了此事,阿茹娜算是又清醒了几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蒙兀,她身上流的是孟和汗的血脉,即便没有封号,生来就是尊贵无匹的公主。
可在中原,在皇宫,即便顶着尊贵的位份,说是位比朝臣,不过就是为君王作生育之用的女子之一,往后命中的一切变数,皆掌握在那君主手中。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上天之子,是上天遣来人间的圭臬。那天子说对的,便是错了也是对,那天子说错的,你便是言之凿凿也是错,更不消说,他说你是谁,你就该是谁了。
每想到这番领悟,阿茹娜都忍不住内心暗暗发虚,与天子对峙,无异于与天抗争,她到底能强撑多久?若再一意孤行,保不准他下一次连她一点微末的请求都听不进,到那时祸及池鱼,她又能如何......
每当这样无措的时候,她又总禁不住想,倘若……倘若父汗知道了她的处境,会不会有更妥善的法子解决当前的困顿?甚至乎,有法子将她救出皇宫呢?
到底如何,如何才能跟父汗通上消息……但是,也许父汗知道她的境况,不一定能帮上忙,甚至若因爱女心切,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也未可知……
她近来心绪不宁,又忧思不断,看着眼前这一桌的佳肴,哪里有半分胃口,不由轻叹道:“我不是吩咐过,膳食无需太铺张么?分量太多了我一个人用不完,白白浪费了,岂不是罪过,前几日才打发你们去膳食司减去几道菜,怎么不见有变化。”
全屋出乎意料一片沉默,宫婢们面面相觑,连桂芹也一脸为难。见此,阿茹娜心中陡然一亮——是了,在外人看来,她不再是十多日前身沐皇恩,赐浴汤泉的新宠妃。惠福宫阖宫上下无人不晓,那日皇帝龙颜大怒,还几乎置她于死地。
近来一段日子,惠福宫众仆人心惶惶,都在担忧皇帝会再降旨责罚,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替她向膳食司削减膳食。
虽然这回未有皮肉之责,但又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担惊受怕一场,她这般想着,心里十分歉疚。
这下她的心情更不好了,既不好再说重话,也不便出言宽慰底下人,这样左右为难,她只得信手指了几道斋菜并那盘雪霞芙蓉羹,怏怏道:“就取那几样,再舀一碗芙蓉羹便够了,余下的赏你们罢。”
纵然众人整日忧心忡忡,可惠福宫的一应待遇堪比贵妃,暂时未因皇帝的动怒削减分毫,整个后宫除了戚妃,就属这萱妃最尊贵。
那些御膳皆是上等珍馐,奴仆们平日里侍奉之间早已垂涎,如今得蒙主子赏赐,即便旋即身死,倒比宫里其他微末的奴才和宫外无知的平头百姓体面些。再说,这萱妃性子虽是倔强些,这也只对着皇帝,私底下待奴仆们倒是极好的,一如美食珍玩,多豪赏下人,丝毫不吝啬。
众人大都如此想着,心中感恩,一时放下忧虑,连忙一道谢了赏,伺候得倒如从前一般殷勤。
晚膳快要用毕,宫婢们正陆续撤下餐具食盘,惠福宫外却走进了一人,正是皇帝的近身内监秦聪。
只见秦聪脸色平和,款款而来,手中捧了一个四方托盘,托盘上覆了一块宝蓝色锦布,瞧不出锦布下面是个什么物事。
众人大为意外,不知是福是祸,稍稍放松的心又一下子被揪到嗓子眼,目光全都投在秦聪手中的托盘上。
阿茹娜搁下玉箸,缓缓站了起来,自若道:“秦公公前来,不知何事?来人,奉茶。”
秦聪依旧不露声色,极为客气且疏远:“不敢劳烦娘娘,奴婢奉了急命前来传旨,请娘娘接下。”
急命?竟要赶在晚膳的当口来传旨?众人听了他这话,无不又惊又奇,心下霎时凉了一大截。
阿茹娜不慌不忙,走到秦聪跟前,冷眼瞧向那托盘,锦布下的物事微微隆起,会是白绫、鸩酒、还是匕首?
秦聪见阿茹娜愣神不动,便提点道:“请娘娘先揭开锦布,受下赏赐,奴婢才好宣读圣上口谕。”
还有口谕?莫不是催命的圣旨么?
众人大多听过宫廷中许多骇人的传闻,此刻更加吓得头皮发麻,鼻尖冒汗,脑中登时闪过千百个可怕的念头,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被拖出去斩首或者凌迟,个个连手脚都哆嗦起来。
听见宫人们的喃喃躁动,阿茹娜心中亦不免起了波澜,秀眉轻蹙,但转念之间将心一横,想道:也罢,左右一条命,既然早就打算好的,又有何可惧,只愿她死后,皇帝在清点惠福宫中物品的时候,能发现她留下的那东西,饶过众人……
当即立下决心,她眸光一凛,反手一把掀开锦布...…
“这是什么呀?怎的是个盒子?”
“哎?会不会是……”
“嘘!别乱说,仔细挨打……”
不待阿茹娜反应,耳边又响起奴仆们的窃窃私语。
阿茹娜半疑半惑转过眼去,只见那锦布之下,盖住的是一个黑底红漆的双鲤鱼木盒。
双鲤鱼?这可不是普通的盒子,而是汉人传情的信物。
这回换阿茹娜懵怔,这皇帝闹的又是哪一出?
秦聪轻声敦促道:“请娘娘拆启。”
阿茹娜不禁心生好奇,也不多想,信手翻开盒盖,只见锁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柳青色撒金粉帖。
她又愣怔了片刻,眨了眨眼,才捧起细读,上书:陆皋两仪东主非邑文恭侯芳卿玉人妆阁于兰月既望
阿茹娜被这一惊一乍弄得不知所以,满目不解看向秦聪。
秦聪这才露出笑脸,用极为讨好的语气道:“奴这儿还有圣上口谕要宣,请娘娘跪下接旨吧。”
他又对旁边的宫婢使了眼色,低声斥道:“没眼色的蠢物,还不快扶娘娘跪下。”
待阿茹娜跪下低首,秦聪才清一清嗓眼儿,扬声宣道:“奉陛下谕:盛暑之后,继以微秋,睹鸿飞紫塞,顿起离思,今有萱妃去家万里,倏经旬日,揆情度理,特着扈游北苑秋狝,以舒莼鲈,钦此。”
秦聪眉开眼笑道:“这万岁口谕里头的意思,娘娘都听清楚了?奴呐,还是头一遭见万岁幸北苑,召后宫主子随扈的,可见皇上心里头可真疼娘娘,还请娘娘应了旨,好等奴回去复命。”
原来如此..….阿茹娜心头滑过一丝惆怅失落,黛眉不为人知的蹙了一蹙,才仰起头,对秦聪淡淡道:“陛下有命,岂容拒绝,烦请公公回去复旨便是。”
秦聪不由一愣,皇帝要传她秋狩不假,也交代过要仔细观察她脸色,这一惊一乍就为了吓倒这佳人,好叫她畏惧龙威,服个软,好歹给皇帝找个台阶下。
这陛下吧,要说处理国事,杀伐果断绝不含糊,可谁想得到,私底下偶然也有这么出人意料的玩心,比平常的清贵公子还放诞胡闹,越是这般颠倒,这天威便越是难测。
可这主子脸上不悲不喜,无恼无惧,也瞧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侥幸,一如传闻中的待人生冷,天不怕地不怕的,叫他理不出半点头绪,教他如何复命?
秦聪心下百般犯难,脸上却仍得陪笑:“娘娘言差了,皇上差奴来送请帖儿,是要相询娘娘的想法。若娘娘应允,请用这双鲤鱼锦盒里头的另一张空白帖,回帖一封,待奴带回。”
阿茹娜站了起来,再往盒子里细瞧,里头果然还有一张空白的柳青色撒金帖儿,她不多说,拿起来走进内堂,不消片刻折回来,帖子上头已写好了字。
她抽起皇帝的帖子,换上自己的回帖,对秦聪道:“请帖我收下了,有劳公公将回帖递呈陛下,就说届时我自当随行。”
秦聪心想,都说这主子脾性不好,动不动就拔刀子拔簪子的,惹得皇帝又是嘶吼又是掐人,可她到此刻仍没有发作,虽冷冷淡淡,却也客客气气,不像是他所以为的,不懂规矩,没有教化的蛮夷女子。
不论如何,惠福宫这一趟的差事总算顺利,秦聪暗自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满面堆笑:“是,是,娘娘客气了,奴自当遵命。”转头吩咐宫婢们,道:“你们都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替娘娘拾掇拾掇,这可是娘娘头一回随驾出宫的大日子,丝毫马虎不得!”
翌日,皇帝有旨:赐萱妃孛尔只斤氏为汉姓宝氏。
她约略是知道怎么一回事,应该是与她昨日的回帖有关。
昨日她回的是:黑水牧居女客贱妾孛尔只斤氏熏沐叩拜恭迎尊驾袛聆。
大概皇帝是不乐意她仍用蒙兀姓氏,方改过近音的“宝”字,取吉祥之意。哎,他不但从衣着饮食入手,还将她生来自带的母族姓氏也改了,下一回,等到他又反应过来了,是不是连她的名字也要改了呢?
1.标题:《古乐府诗》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2.回帖写法参考古代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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