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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麓东边的小道,只杨婉柔的马车铃声“叮当~叮当~”地回响。
轿厢内,杨婉柔慵懒的倚着金线枕,阖着眼帘思量着:宫内选秀,除外臣推举,民间查访更赖内庭。
想那已故的刘太后,原是嫁了蜀地银匠的凡妇。若非内侍民间查访,怎得后来凤仪天下……
“咔擦~咔擦~”轿帘外,车轮碾着山路碎石,车身一阵颠簸。
摇晃间,那凤翅鎏金香球在锦褥上滚动起来。幸而此乃宫内作匠所制,内有三层套环,才至香灰不撒,只是内燃香粉却将香球炙得滚烫。
杨婉柔凤眸微睁,伸出葱白玉指将那香球径直抓起,托到眼前。
灼烫的刺痛感从手指直冲她的心里,锥心痛楚虽教她紧咬朱唇,但身子却觉得着无比通畅。
她左右凝视着香球上的凤翅,鼻尖轻嗅着甜美之气。摩挲之间,眼前又浮现出四日前那封密信。
困龙游于险滩,鸾鸟蜇卧荒野,皆时之势也。
以无艳之慧、武后之姿尚有困窘之时。然其心怀高义,不堕尘泥,终得浴火重生、凤鸣九天。
小娘子才貌无双,色艺双绝。岂可图一时之利而堕凡尘,自褪凤羽着俗纱,供臣仆驱使?
…………………………
本公事只为查得实证,替官家护好社稷,别无他意。若小娘子能心怀高义,亲屈片刻之身,得陵江县钱庄账册……
则老奴以为,以小娘子血脉之高洁,南唐遗韵之传承,定可如刘太后故事,虽暂蛰卧蜀地,终一飞冲天。明年五月便是天子首采佳期,老奴还担着皇城内查访之责,望小娘子勿失良机。
勾当皇城司公事,陈敬上。
皇城司、吕相、晏枢密……且看这三家谁能给我卖得力气……杨婉柔正暗自思忖,却被车夫喊话打破。
“小娘子,赵掌柜正在路边等候。”这晏枢密耳目倒是勤谨。杨婉柔指尖滑过香球凤翅,感受着锥心灼痛,似鸾凤浴火一般。
“赵掌柜是否不胜脚力?奴家车马可是从山北绕东麓都过来了。”她撩起车帘一角切声问道。
“荒郊野外,在下实是不放心小娘子一人。”赵牧春凑到轿厢近前,温声揖礼道“还是陪着小娘子一并去客栈稳便些。”
哼,恐是晏枢密亦或者赵青另有嘱咐,教你严加看管吧。或是怕我将这账册货与他人,那时晏枢密或者无大隐忧,你兄弟恐要按律问罪了。
“嘻~奴家这便多谢赵掌柜体恤了。”杨婉柔嘴角微翘,弯着新月眉,俯下身来将轿帘拉起“不若进来坐坐,好过在外面吃风。”
一颦一笑,一俯一撩,真真是:
柳叶荷纱随心摆,石榴粉晕入目来。
醉仙煮酒勾魂意,半抹流云掩月痕。
莫非是方才爬山劳累,是以有些错觉?赵牧春回想着,但只是闪过他刚到碑林,杨婉柔行万福礼时双峰坦然欲出的样子。她行吉拜礼的样子却想不真切了。
“还、还是不必了,在下坐外面替小娘子驾车。”赵牧春移开了凝定在双沟的视线,对着车夫道“我驾车便是,你可自来。吃住相干事只寻小伙计刚子。”
“这……”
“且听赵掌柜吩咐便是。”杨婉柔放下轿帘重新坐定“有劳赵掌柜执鞭了,奴家今晚可得敬掌柜三杯。”隔着帘幕,声音隐隐,端得更显娇柔飘渺。
想是晏枢密多虑了。虽是有些南唐贵胄遗风,终不过无籍色妓而已。晏枢密又何必嘱我对她严加看护,还言说若她持账册欲与他人,便着李大郎、三郎妥处?赵牧春摩挲着怀中竹节密信暗自思忖。
“驾!”——“啪!”,赵牧春一扯缰绳,扬鞭打在马后驱。马一声低鸣,车驾缓缓而动。
车行风来,山间有鸦雀啼鸣而归,赵牧春的口鼻钻入了轿厢中的丝丝香甜之气。
“小娘子这香可不是凡品,闻着忒教人心安。”赵牧春觉着晏枢密所言定有他的道理,便开口探到“其实阿兄来便可了事,你又何必亲来犯险。”
“此香名‘鹅梨帐中香’,乃奴家先祖所创。须得上好沉香并熟鹅梨,三蒸三制。是以民间不多见。”
杨婉柔那飘渺清丽之音透出轿帘,混着香气教赵牧春颇有静而入定之感。
“赵掌柜与王长贵吃喝月余,仍未得钱庄紧要。奴家思着报答晏枢密之恩义,是才故意遗落玉牌惑他。”
“唔~如此说来是小娘子有意教车夫撞倒那王长贵?”赵牧春背着轿帘沉吟道“为何阿兄不曾先来信教我知晓此事?”
“赵掌柜这便是冤着奴家了。”一只似若无骨的手轻拍赵牧春肩头“车马惊了他确是意外。奴家不过顺势而为,是以不曾与晏枢密和赵青商议。”
“方才奴家见你急奔上山,这又行了半路,定是口渴。”杨婉柔递来一青釉素瓶“若不嫌弃奴家饮过,且饮了这半壶酒水。”
赵牧春微微一侧脸,便瞧见那粉颈延额。他立时转过头去道“下山路风寒,小娘子且快进去,在下不渴。”
色魅人心,沾染不得,说不定何时就变成了毒刃……赵牧春心念闪动:先前未曾打过交道,我还当她不过一件霓衫。如是看来,倒有几分心思。
于是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可小娘子终是鸾凤。又何必为区区钱庄勾当以身入局。”
“奴家自记事起,便是晏枢密着赵青使人教奴家诗词歌舞,熟记小周后家事。后又李后主与她制香之法,又蒙晏枢密以养女荐入鸾阁之喏……”
杨婉柔倚着轿厢门柱,一手拉着轿帘,一手把把弄着香球道“若得如此,则祖宗门楣复明。怎教奴家敢不以身纾困。”
说到此间,杨婉柔脑海里闪过多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三四岁间她始有记忆,至今仍清楚刻在心底的一幕。
“从今往后你就叫杨婉柔,记住了吗?”晏枢密彼时长须黑发,在山水园林间持扇而立。而立之年身着云纹锦绣的赵青蹲在她身边。
“你本姓周,南唐小周后便是你三代先祖。”赵青拉着她的小手温声叮嘱道“此是你我之间隐秘,你只消谨记在心,切莫诉与他人,不然便惹恶鬼晚间来寻你。”
“呜呜呜~”三四岁的杨婉柔被赵青最后重重恶鬼两字,并着他在手心用力一按,吃痛又受惊吓,不由得大哭起来“我记下了,我不与他人说……”
“你要说‘奴家’,不可自称‘我’。”晏枢密走上前来,收了扇子轻轻拍打手心道“待你二九之后,我便荐你去见天子。若你有幸得圣眷,便可重耀祖上门楣。”
“我、我……奴家记住了。”杨婉柔怯生生的望着晏枢密,止了哭声问道“什么是圣眷和门楣?”
“将来你自会知晓。”晏枢密捻须微笑道“他叫赵青,今后他领人教你宫闱仪范,习六艺之雅。你可将他当父兄敬之。”
“哦~奴家记下了。”
“若你长大,如何报答他?”赵青拉一手抚着她的背一手指着晏枢密道“你要记得, 是他将你救了你的命,又重给你名字。”
杨婉柔瞧了瞧赵青,又望着笑吟吟的晏枢密,不知他们话里深意。但她还是跪下来对晏枢密叩头道“奴家当牛做马报答。”
此后,在京师郊外,杨婉柔便开始了她日出而习歌舞,日中吟诵诗词,日落背记小周后生平的生活。至她十岁,又教她朝廷典章律法,朝廷大事乃至各州府衙所司。日复一日,寒来暑往,细里她已然记不真切了。
“在下定将小娘子此番恩义报与晏枢密知晓。”赵牧春扬了扬马鞭,“啪~!”一声打在马后驱。
杨婉柔身子不由一颤,年幼时每背习出错,便要吃几番笞打。若是记错小周后家事,手心后背血痕十天半日亦不消减。
她这话倒与阿兄说的无二。赵牧春心下思量:若真能扶她入鸾阁,则晏枢密掌了相印便不惧范枢密‘抑挠幸’的新政之议。
彼时阿兄从晏枢密恩荫入仕,或有五六品,三年磨勘拔擢四品便能执掌一州之地。我便效王富春手段……晏枢密此一子十五年方见其功,确是弈中高手。
“只是这王富春教李大个攀扯小筑,还说是仰慕小娘子才行劫杀,此时小娘子便不应再来此地。”赵牧春驾着马车,微微侧脸上下打量倚着轿厢门柱的杨婉柔。
杨婉柔见赵牧春眼角从她眉眼到鹅颈,再往下深入峰壑落在足尖,心下不得冷笑:先前不敢瞧我春色,亦不敢孤身入车。此刻却作此扮相,定是窥我神色。
“由他攀扯,奴家只取账册。”杨婉柔淡然笑道“若王富春想让李大个死,奴家便说不认得他;若想他活,奴家便说见过。好赖有他表弟王长贵在,若是遣公人来拿奴家,且他怎能脱得了干系。”
赵牧春几番窥探,杨婉柔神色如常。凤眼樱唇间仍是一抹浅笑,胸前沟壑处起伏如常、只随车马动时微颤,依旧是那慑人但高洁威仪之态。
百五丈外,通河桥闹市攒动的人群和叫卖的喧闹已然隐约可闻。山路渐宽,车辙碾过碎石压在五尺青石板县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
“小娘子此话倒是有理。”赵牧春瞧了瞧路边银杏树偏西的阴影,“吁~~~”他勒住缰绳止住车马。“只是不知小娘子如何从王长贵手中取那账册。”
这账册上定记有过往两年王富春从钱庄与晏枢密往来账目。赵牧春嘴上说着,心里却暗忖:
她在小筑奉舞,独入厢房与韩经略麾下将校议价取货。这中枢与西军的军需换交引勾当皆在她指掌间。
她又借力晏枢密细查钱庄事,施巧计逼我领王长贵见她。明着是为晏枢密计议,谁知她是不是以此拿获紧要货与新党。若新党得账册,里间记得王富春、钱庄与吕相晏枢密钱财来往,那“抑挠幸”新政之策岂不将阿兄仕途彻底断阻?
“嘻~色是刮骨的钢刀,酒乃孟婆的迷药。”杨婉柔敛起高洁威仪神色,把那纤长玉指从便耳边抚下,轻沿鹅颈又落在峰谷之间。
取清丽柔美而代之,妩媚之声拨动着赵牧春“待他酒酣时与他把弄,奴家只探得账册所在,余下便由你去处置。”
嘿~我早从那色鬼嘴里探得,账册常锁于二楼钱库红漆柜中。只是依着律法,凶案现场若非复审完结不可解封。
你等以为从王长贵处取账册,殊不知钱庄乃由王富春掌控。此番我来,便是要与王富春计较一二。若真如王长贵所言,西军韩经略受了王富春军需帮扶……这新党亦不失为我可依仗之力。
杨婉柔虽作艳媚之态,然心中暗自算计时半寸睫下却是星光闪动。若人见时,恐是会有起猛禽扑兔之颤。
赵牧春怎知杨婉柔所思。他虽名为小筑主事,然每次西军来人皆入小筑内各厢房二楼。二楼廊道只留杨婉柔着半尺薄纱独入厢房。
一则以色论价,西军将校怎见得此等国色天香,酥软温香里这交引便回奉得多了;
二则示晏枢密等坦然来见,除弱娇娘外并无长物,示其诚;
三则可将杨婉柔身子一览无余,防她暗自私藏交引遗下祸患。
赵牧春并着当值的赵正兄弟,只能在一楼院内等候,看顾着院内乐师。以声乐掩二楼军需交引勾当,防着有莽汉嗓门大泄了机要。
“唔~小娘子此计却也妥当。”赵牧春略一沉吟,接话道“今晨我已托人到黄草里乡去寻王长贵,只教说有玉牌主人今晚要见他。”
言语虽媚,为甚我隐隐觉着不妥?今晚我定要陪在她左右,防晏枢密书信所嘱事。
“唔,看来赵掌柜已先奴家一步做了计较。”杨婉柔心下略有不忿:这赵青亦或是晏枢密果有安排,只当我为诱饵……
回想起这两年晏枢密与赵青总是托词,言说圣上新登大宝,仁德爱民,不愿早行首采之事,杨婉柔定下心计:他们恐是靠不住,我却先攥账册在手,看吕相、陈敬…还有新党如何与我计较。
“近日客栈无住客,晚间尽可施为。”赵牧春回过身来,笑吟吟的自眉眼到荷兜打量着着杨婉柔“却是要委屈小娘子。当我面来与那厮把弄切不可羞赧,一切以大局为重。”
“噫?若赵掌柜在酒席间,待探得账册所在谁人去取?”
“小娘子且放宽心,小筑行院教头皆西军精锐。他等候在门外,探得账册所在取之不难。”
赵牧春抬眼瞧了瞧天边刚泛起的云霞,心下不经得意道:我且看你先前说由王长贵把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我在其间看顾,只教李大郎他二人去取。彼时你便是有些心思亦无奈何……退了霓裳羽衣又怎能重新当得鸾凤。
“啾啾~啾啾~”一群雀鸟略过马车,往北面碑林飞去。
其后更高处,一行秋雁缓缓而过,好似已尽得其食正觅归处。
啧…这商人心机也是恼人,不过好似晏枢密未与他细嘱。杨婉柔心思流动。手从胸前拿出,又扣握鎏金香球,柔声道“若那厮要用强破奴家完璧,倒还需赵掌柜教那行院教头入内助奴家脱身。”
“自是如此,何必小娘子叮嘱。只是……”
杨婉柔见赵牧春扭头瞧着东边的映霞碧空,似是有话要说。
“只是如何?赵掌柜但说无妨。”
“如此,唉~~~在下便冒犯了。”赵牧春一声长叹,轻抚着腹前衣带处,道“若那厮定要以小娘子贞洁作价,这……”
说话间, 手指紧扣腰间,那里便是晏枢密竹筒密信所在。
“赵掌柜此言却真真教奴家难办了……”杨婉柔转过头去,头上金钗下的滴泪翠珠叮当作响,默然不语。
“喔,在下只是有此担心。”赵牧春见杨婉柔如此神态,似千百纠结百般惆怅,便接话道“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那便是奴家的命数。”杨婉柔转过脸来,皓齿紧咬朱唇,齿下边竟渗出殷红血色。
一滴朱红血涔涔,十五岁时赵青笞她那一句:伴君如伴虎!若不能以身饲虎,舍身一搏,将来如何能稳立鸾阁,又如何以二八之身去得陵江县。重新浮现在杨婉柔心头:他们皆言我是南唐遗韵,谁知是也不是。现如今我便当他是。
“但求报答晏枢密教养大恩,除却此身奴家无以为报。”言辞恳切间,一汪春水从杨婉柔眼角滑落,晶莹似秋露凝翠一般从红颊滑落。
唔~她此态情真意切,不似伪作。
历来美色愁肠最动人。赵牧春赶忙从怀中掏出一靛蓝锦帕要递给杨婉柔,“啪嗒~”一小指大竹节被从怀里带处,落在地上。
“此是何物?”杨婉柔轻声抽泣着,只是拉起素纱外衫擦拭眼角。透着薄纱,她见着竹节形制与晏枢密往年曾与她密信无二。
哼,果是信我不过……前几日赵青曾去我那里打探,问为甚吕相会知晓我小周后三代嫡孙女身份,并曾诱王长贵入小筑……这吕相亦信不过。
“喔~生意上事……”赵牧春跳将下来拾起竹筒塞入怀中,便又把锦帕递来“小娘子莫哭,晏枢密与我等皆不允王长贵如此。”
说着,赵牧春牵着缰绳,引着马车往前方缓缓而行“我等还仰赖小娘子他年入鸾阁的恩荫。”
真是该死,竟出此纰漏!赵牧春淡淡说话应酬着杨婉柔,心下确是纠责:晏枢密信中教训,教我切莫与她有情意之交,看来所言不虚。只望着她不知竹节为何物。
“呜~呜~”杨婉柔作势轻轻抽泣道“这账册可牵着晏枢密并西军众人,真到那时,赵掌柜你且出去,奴家与那厮在房内计较。奴家甘愿以清白报晏枢密大恩。”
你等怎知这钱庄细碎皆在王富春。我只私教王长贵寻王富春来,且看他与新党牵扯多深,能出多少价码,再行计较是依皇城司陈敬还是韩经略。
“嗯,小娘子勿忧。若真到哪时便是用强,也从他嘴里探得账册所在。”赵牧春指着东面山坡上那翘角黑檐道:
“这王富春巴望着李大个顶罪结案,定是钱庄账册于他亦多有不利。这两日便有提刑司来人复审。若王长贵真妄想染指凤体,小娘子便说认得李大个,且看他表兄王富春倒是如何结案。”
提刑司来人复审?!陈敬信中有言道,此间亦有人会暗助我,莫不是此人?杨婉柔心中猜度不定,嘴上却说“如此,便依赵掌柜。倒时与王长贵、或不与,奴家但听使唤。”
“哇~哇~”披着日西红晕,几只乌鸦又从车边低掠而过。
背后龙泉山上林木簌簌而响,似有风来,又激起几只鹊鸟飞鸣。
“驾!”一声轻喝,轿帘放下,“吧嗒吧嗒”马车缓缓而东,从通河桥市集北面直道朝客栈驶去。
方才马车所在处落下了几只翠鸟,“啾啾”之声在石板余香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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