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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子低头挑选着糕点,根据在故相宅子里同吃早点的那段日子,裴液知道这是她正处在将饱未饱的线上,在选取最后一种入口的味道。
其实一切都和她有关,她把自己调来神京,把越来越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如今李缄忽然来到自己旁边,其中一定也缺少不了她的把控和牵线。
裴液固然是孤家寡人来到神京,托庇于晋阳殿下麾下,但晋阳殿下却不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可怜——纵然她会说“我只有你这一柄剑”云云。
也许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都很脆弱,但今日她能隐于幕后在神京拨弄风云,一定是已处在许多的关系网中,她认识一些自己想不到的人,就像前些天案子遇到阻碍时,养意楼忽然传来的那份【汞华浮槎】图样。
不过裴液并不是被她拨弄到了这里,正如他静夜枕臂时思索的一样,这是他顺理成章的命运,其实经历的许多事情,越往后,越觉得都隐隐汇聚到同一条线上,沿着这条线走下去,总得面对更高一层的迷雾。
许绰看着糕点,裴液看着许绰发呆,许绰没抬头:“你觉得哪个好吃?”
裴液觉得黄色的好吃,但他知道这问句其实是“你觉得我觉得哪个好吃”,他指了下那枚白糯糯的,许绰拈起来咬了一口,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皇宫里的时候,馆主在外面做什么?”裴液看了看她,闲聊道。
许绰细嚼慢咽完了:“无非是朝堂上大小诸事,裴少侠就不必关心这些俗务了。”
“哦。”
“嗯。”
“馆主和晋阳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许绰不说话了,偏头看着他。
裴液望着窗外,自语:“也不知道晋阳殿下究竟长什么样子,何以天天戴着一张面具呢?难道生得见不得人吗?”
自语当然是不用回答的,许绰给自己斟酒。
“诶,对了。”裴液回过头来看向她,“我记得馆主和我说过,晋阳殿下生得很美、号为大唐国色云云……唉,也不知长得多美才算‘国色’,想来一定是别人恭维的称呼,殿下自己肯定不会如此自夸的。”
许绰斟了挺满一杯。
见她还不说话,裴液又道:“馆主能不能说说晋阳殿下长什么样子?”
许绰抬起头来,淡声道:“一个人长得多丑能用言语描述,多美又如何能说出来,这种问题不要再问了。”
“哦……哈哈哈。”
“笑什么。”
“没笑什么。”
许绰提杯饮尽,淡淡看了看他:“不知你有什么误会,不过这话又没什么问题——我问你,明绮天生得有多好看,你且说说。”
“……”
“嗯?”
“馆主说得挺有道理。”裴液低头敛了敛襟袖,“人之相貌,确实难以言喻。”
“我生得好看吗?”许绰往前倾了倾。
“……”裴液脸有点儿热,取帕子擦了擦早就擦过的手,“好看。吃饱了,那就走……吗?感觉人多起来了。”
屏风外的客人确实渐渐多了起来,少陇几人依然在谈论着神京剑事,也有一些其他的江湖人进来了,彼此之间开始有些观察和交谈。
“我问你,明绮天,比我生得好看吗?”
“……人的相貌又不是数字,怎么比大小……一会儿去哪儿?”
许绰终于从他脸上挪开了目光:“城里随处逛逛吧,给你透透气,夜里又要回宫了。”
她擦了手,唤侍者来付了账,怀入暖炉,裹好淡蓝的大氅,把兜帽叩上,遮住了云鬓玉颜,拨开屏风走了出去。
裴液低头提剑跟上。
时在辰巳之间,清澈的天光填满了五云楼,年节已过,马上午时放班,南衙官吏们也快入楼了,这时裴液听得旁边一声犹豫的轻唤:“裴,裴少侠?”
他立定,转过头去,南观奴正站在九楼厅门旁看着他,在他把正脸转向她后,一双眼怔然地放大,嘴微张着,脸上表情像冻住又像僵住。
裴液往厅中看了看,剩下四人依然在围桌谈聊,他回过头来,笑一下:“许久不见,南真传。”
“裴少侠……你……”南观奴很少遇见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你,你没事啊,少陇一别之后,我还以为你……”
她确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面前这人真真切切地亲手割断了少陇新任都督的喉咙,她亲眼所见;他也被仙人台拘入神京,她也亲耳所闻。
但如今他也确确实实地立在这里,面容似乎还是那样,又似乎有些变化,清褐的眼,微散干净的黑发,他脸色稍微有些苍白,但姿态很放松。
手脚没有镣铐,剑就提在手里,头面衣饰都很干净——简直有些过于干净了,是新新洗过,今晨才刚换上的。南观奴注意到他身上完全没带侠牒或钱囊一类的东西,这意味着他住在很近的地方,只是来吃一场早饭。
“啊,是一些误会。”裴液道,“没想到这样巧,南真传是来赴羽鳞试吗?”
“……”南观奴简直没想到哪里会有“误会”,她朝旁边偏了一眼,那位披着淡蓝暖氅的贵气女子也停了下来,但她只回头瞧了一眼,那气度惊人的清亮目光又是一触即走,没显露面容。只立在那里静等,并无参与谈话的意思。
但这时南观奴想到话题了:“少侠没事就好,裴少侠离去后,玉剑册的首名一直空悬,崆峒的管真传和玉翡的李掌门也很牵挂你,这回来前,管真传还托我打听消息呢。”
“仙人台案情机密,不便知会,劳故人担忧了。”
“李掌门尤其担忧呢。”南观奴眼睛看着他,“那半月真是茶饭不思,奔走府城,人都瘦了一圈,我们都看在眼里。”
“……嗯,我去年就已和她通过信了。”
“哦!那再好不过,裴少侠和李掌门同出一地,本来亲密,是我多操心了。”南观奴顿了一会儿,又打量着他,“其他几位玉剑册剑者也在里面,裴少侠要打个招呼吗——我还没说认出你的事情。”
“就不必了……缥青没有来神京是吧?”
“李掌门可能要春末才来了。”
裴液点了点头。
“那,玉剑册是事……”
“就日后再说吧。”他道,“南真传,我还有事,就先别过了。”
“哦,哦,好。”
裴液抱拳一礼,转身离开,许绰也随之下楼。
沿街边向西走去,车马在身后街上缓慢跟着,裴液望着干秃的柳枝踱着步子,许绰走在他身边,行人来来往往,两人安安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旁边许绰道:“玉翡山最近半年起势很快也很稳,在背后扶持的天山对其并无什么危险的图谋,从长远来看,此后至少四五年,玉翡山都会是安全、通畅、飞速的复兴期。”
裴液怔了下:“你怎么知道?”
“等你成了鹤检,想知道也可以知道。”许绰道,“天山的事情,等你过了【西庭心】的事,自然会知晓的。”
“我还以为你不关注翠羽这么边僻的小宗派。”
“大唐新兴的宗门,我都会注意。”许绰道,“玉翡的新掌舵人看得出有手腕也有远见,宗派既有底蕴,想来要不了几年,就可成为少陇不可忽视的一家。”
“……哦。”
许绰偏头看了看他,兜帽下露出半边脸:“你挺想见到李缥青吗?”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女子口中说出来,裴液莫名有种陌生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儿,“挺想的,但我又有点儿怕。”
“你们在一起多久?”
“啊?”
“啊什么,那不是你的老情人吗?”
“……七天。”
“过家家。”
裴液皱眉:“什么叫过家家,难道感情能用时间来衡量吗?”
“不然,什么东西能脱离时间存在吗?”
“……”她这话似乎有些哲理,裴液一时不知怎么反驳了,只道,“反正,我们是很认真的,只是事变太快,才匆匆忙忙罢了。”
许绰抬眼看着他认真皱眉、又有些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出来,回过头扯了扯兜帽,没再说话了。
“笑什么?”
“没笑什么。”
“……”
“再过些日子,西池也快开冻了。”许绰遥望长街尽头,那大湖的冰面确实已显露出来,因为今年冬结冻得晚些,所以冰期也显得短,“今夜回去,好好对待西庭心的事情……我还挺想能和你一起看今年的羽鳞试的。”
这两句话好像没什么关联,但裴液听明白了,今年的春天,于晋阳殿下和裴液,都是危险而重要的一个季节。
说不定有一个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两人在街边漫着步子,谈着些跳来跳去的话题,风把女子的兜帽吹得微微摇动,裴液的身骨倒是如铁铸一般挺立在冬风中。
大概很少走这么久、这么长的路,亦或早食确实吃得少了,天光过午时,许绰又感觉饿了,好在已到了西池边上,酒肆摊食比比皆是,烤得喷香的肉食、甜嫩可口的糕点,许绰挑选着,裴液住在相宅时就发现了她贪嘴的一面,此时在她目光望来时,就熟练地点点头,示意会分担她吃不完的部分。
于是许绰就比较满意地一路逛一路聊一路买。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在绿华台临水要了一处座位,许绰已很累了,趴倚在栏杆上,手里还在吃着一小串烤鸽肉。
“酉时了。”裴液也把胳膊搭在栏杆上,望着湖面吹着冬风,伤疲的身体固然不能一日痊愈,但绷紧沉抑的心却确实在一日悠游中舒缓了下来。
“嗯,那我们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不多够了。”
“你说,真的会有什么……庞大的变化吗?”裴液还是觉得有些茫然,今晨短短一刻钟的谈话有些太缺乏重量了,他很难想象所谓“世界命运”“天地权力”这样的命题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夜揭开帷幕——分明小贩们还在忙碌着营生,人们还在享受着聚宴和美食,每个人都在惯性地推进自己的生活。
“无论多庞大的改天换地,总要有开始推进的起点,不是么。”许绰望着旁边在栏杆上拍打的柳枝,“李缄说的话,总会尽全力做到,他既然说了今夜,就绝不会推迟到明天早上。”
裴液叼着木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觉得,他是不是还挺认可我这个人的。”
许绰一顿:“什么叫挺认可你这个人?”
“就是,他说‘我是对的人’,所以愿意给我掌控西庭心的机会。是不是说,他很欣赏我行侠仗义的行为?”裴液不想显得太骄傲,“我其实还挺招前辈喜欢的。”
“……”许绰沉默一会儿,咬了一口肉串,示意道,“我也挺认可这只鸽子。”
“……”
“‘对’就是‘对’,李缄讲话是为了精确,没有隐语,也不好打什么机锋。”许绰道,“也许以后你就明白了。”
“哦。”
“来吧。”许绰吃掉最后一口,坐到笔墨面前,“《秋千索》第四章写完,就放你回宫。”
裴液看着空白的纸:“上回是写到赵白璧带着李尧离开了都城,要去北疆,然后呢,这章要写他们在北疆的故事吗?”
“按道理应该是,不过北疆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还是略过为好吧。”许绰道,“就略过十年,直接写他们回京是时候好了。”
“直接略十年啊!”
“嗯,这一年,赵白璧二十三岁,李尧二十二岁。”许绰倚在栏杆上,望着暗下来的辽阔夜空。
那个时候,神京肯定不是现在神京的样子,但夜空一定依然是现在的夜空。
裴液的声音在旁边道:“那,第一句从什么开始呢?”
许绰没说话,偏头看着,柳枝依然随风拍打着阑干,过了会儿她忽然轻声道:“这个时节,柳枝竟然就已经破芽了啊。”
裴液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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