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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国都,陈县,陈王宫。
刘宠高踞王座,目光落在持节而来的天子使者身上,瞧见来使竟是个面容稚嫩、尚未加冠的孺子,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嗤笑出声,语带讥讽,道:“朝廷无人耶?”
使者双手交迭,从容地向刘宠行了一礼,声音清朗,不疾不徐道:“雒阳四千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谓无人?”(注1)
刘宠猛地起身,左手一把拨开额前晃动的冕旒,右手直指殿下使者,厉声道:“然则一孺子何为使乎?”
两旁陈国文武见状,顿时哄堂大笑。
这个时代对于年龄有着刻板的印象。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几乎成为了不分贵贱的共识。
许多人为了做官,都不得不贿赂官员,向上虚报年龄。
使者却神色不变,眸光轻转,淡淡扫过那些肆意嘲笑他的陈国文武群臣,而后再次向刘宠行礼,脸上未见半分怒意,不卑不亢道:“天子命使,各有其主,其贤者使使贤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福最不肖,故直使陈矣。”
刘宠手指扣紧凭几扶手,手背青筋微显,却依旧强压怒火,沉声道:“尔欲何为,欲为齐晏子乎?”
使者从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高捧,朗声道:“天子诏书在此,恭请陈王行礼接诏!”
刘宠眼眸微眯看向使者,目光愈发冰冷。
即便使者不宣读诏书,他亦知道诏书的内容。
无非又是诏他入朝观祭!
自去岁夏至五月初九的地祭,刘宠托病拒绝拒绝入京参与地祭,而天子也拒绝分赐胙肉给陈国以来,之后每一次国家祭典,天子皆会邀请刘宠入京。
后汉的诸侯王作为有封地但无治权和兵权的虚封,并没有定期朝见天子的要求,但每一次国家级祭典,往往都会邀请临近京畿的诸侯王前来观祭。
而天子每一次邀请刘宠朝见,理由都十分充沛。
去岁的宗庙四时祭,明堂祭,今岁的正旦祭,以及今岁的宗庙春、夏二祭。
宗庙四时祭是祭祀两汉历代先皇,明堂祭则是则是祭祀世祖光武帝,正旦祭典更是天子示以荣宠的恩赐。
天子屡发诏书,八次相邀,他八次拒绝。
若说头两回,刘宠还认为天子不过是想要将他骗入雒阳诱杀了,但随着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刘宠即便再蠢也意识到问题了。
而算上今日的这一次,那便是第九次,亦是九辞!
“九”虽然只是一个概念上的虚指,但作为数之极,诸侯王连续九次拒绝朝见天子必然会在外界引起巨大的舆论。
尤其是天子时常召见封国在徐州、冀州、益州等地的诸侯王朝见,这些人都不辞辛劳来回二千余里应召朝见,对比之下唯他屡召不至,更显得他这位陈王对天子不恭了。
当然,距离京畿二千里之遥的诸侯王本是无需每有祭典都亲赴雒阳朝见并参与祭典的,但天子下诏请他们入京,谁又敢拒绝呢?
刘宠本想以此为由,串联各地诸侯王起兵,共举大事!
各地诸侯王收到书信后,也尽皆义愤填膺,怒而将书信交给了自家国相,请求代为转呈天子,并对天起誓表达对天子的忠诚。
甚至还有几位激进的诸侯王,直接当着国相的面召见了为刘宠送信的使者,亲手将使者砍杀,抛弃了作为诸侯王的体面,血溅王袍!
妈的,就为了这种事反叛?
得多想不开啊!
这些养尊处优的诸侯王们哪里有刘宠这般野心,更没有这般能力。
当皇帝有个鸟的好,每日都得批复奏疏,入几个美人都得被士人追在屁股后面骂荒淫无道,睡个懒觉都得被指责怠忽荒政,哪怕是召见乐师听个小曲,都要被骂不务正业。
况且他们虽是诸侯王,但实际权力远不如国相。
虽说整日锦衣玉食,但也算不得有多阔绰,哪来的钱粮起兵造反?
更别说天子掌权以来武威赫赫,发了失心疯才会去造反!
再者,天子也仁义,考虑到他们这些诸侯王来回路途颠簸,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索性在雒阳为他们置办了两座宅院,城内紧挨着宫城的地儿赏一座,京郊风景优美之地赏一座。
虽然不如封地的王宫宽敞,但雒阳的富丽生活,哪里是那些个封地可比?
整日沉溺京中繁华不好吗,非要回封地吃苦受罪?
而且天子又时常给予赏赐,只要他们不触犯律法,这日子真是赛过神仙!
此间乐,不思国也!
但诸侯王们沉浸于富贵之中,却独将刘宠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眼见刘宠依旧坐于王位之上,使者眼眸之中亦掠过一抹寒意,忽然上前三步,与刘宠直直对视,肃声道:“请,陈王行礼听诏!”
刘宠猛地一挥衣袖,将桌案上的那一方砚台摔落在地,墨汁四溅,冷声道:“寡人今日就坐在这儿听诏!”
使者复向前进三步,看着眼前的道路,再扫过陈国的文武,目光最终定格在刘宠脸上,声音更厉道:“陈王,行礼听诏!”
眼见使者从“恭请”到“请”,第三回连敬辞都不再使用,显然这位尚未加冠的使者是个刚直性子。
但刘宠也不惯着他,而是拔出腰间长剑,寒光乍现,直指使者,怒喝道:“寡人偏不行礼,你待如何!尔要试试寡人的宝剑是否锋利吗!”
殿内气氛骤然紧绷,群臣敛声屏息,目光在陈王刘宠与天子使者之间来回移动。
作为有实无名的陈国相,骆俊静立一旁,并没有劝说自家大王息怒。
毕竟事已至此,而值此时刻,些许怒火已然算不得什么了。
天子意在逼陈王起兵,既然天子摆明了已经准备不留余地,准备捅破最后的这层窗户纸了,已无转圜余地了,那许多事情也不必再顾忌了。
使者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微微躬下身子,将头颅微微低下,就在刘宠以为使者面对死亡的威胁而终要服软,正欲冷笑,却见他猛地从怀中掣出一柄匕首,再进三步,距离刘宠仅有五步之遥,断喝道:“大王可知,匹夫一怒,当血溅五步!”
刘宠一惊,举剑相对,看向随时准备将最后的这五步之遥进一步缩短的使者。
哪怕身后是十余名手持刀兵的卫士,但这瘦弱的年轻人眼中,此刻竟流露着骇人的杀意。
曾在战场上手刃过黄巾贼,亦曾亲自出城剿匪的他,看得出这使者已然心怀死志。
尽管刘宠勇猛过人,但面对这不怕死的年轻人,却在这他的眼中看到了决绝的杀意。
那是一种不顾生死、只求一击的凛冽之势!
他握剑的手微微一顿,与之对视着,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畏惧。
若是举兵与天子一战,也许还有几分胜算,但若是被这使者血溅于此,那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刘宠长呼一口气,终是收剑入鞘,咬着牙,向使者手中的天子诏书俯身行了一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道:“请,天使宣读诏书!”
使者也没有再做出为难之举,将匕首揣入袖中,展开诏书,朗声道:“秋日肃霜,追远敬诚。今宗庙秋尝之礼将行,朕承天命,奉粢盛以祀列祖。惟王宗室屏藩,敦厚懿德,宜与朕共襄盛典,以笃亲亲之道。
命有司备驾迎候,其速整行装,驰传诣阙,毋有迟留。”
“寡人有疾,病不能行,请使者代寡人如此回复天子。”
刘宠摆了摆手,漠然回道,而这封诏书内容果如他所料,是命他即刻入京参加祭祀列祖列宗的秋祭,他也依旧用老一套借口回复。
最初他还会装病卧榻,涂抹涂粉以让脸色显得苍白,躺在榻上裹着被子有气无力地回复使者。
但如今,天子摆明了是在借着这件事找借口准备收拾他,既然都准备撕破脸皮了,还有什么好掩饰和忌惮的呢?
“唯!”
使者并不多言,行礼后转身便走。
他也不戳穿刘宠的谎言,这并不是作为传诏使者的责任,他要做的是将刘宠的真实态度转述天子,由天子决定如何作为。
“使者止步!”
而后使者便转身向着殿外而去,将至殿门,刘宠忽然叫住了那名使者,目光微凝,扬声道:“可告知姓名?”
使者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只清声应道:“无名小人,颍川徐福。”(注2)
刘宠一怔,观这年轻人的风姿和气度,委实不像是出身于寒门的士子。
但他脑中无论如何回忆,也实在是想不起毗邻陈国的颍川郡何曾有徐氏这样一个世家豪门,更不闻近年来有名为徐福的年轻士子享誉于朝野。
刘宠怔然,望着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光影中,低声喃喃道:“如此人物,却只是个未加冠的孺子,且只得来此传诏宣旨……天子得人呐。”
待徐福离去后,刘宠看着由内侍呈上的诏书,骤然暴怒,怒号一声,拔剑将其斩为两段,捧诏内侍躲闪不及,也被一剑劈翻在地,惊得内侍、宫女们尖声惊叫。
但刘宠却依旧不停手,状若疯狂,连连挥剑,一剑又一剑砍在握着诏书的内侍身上,将内侍刺得血肉模糊,鲜血也溅满王袍。
两侧的文武群臣看着向来儒雅随和的陈王露出这般面貌,尽皆默然垂首,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死个阉狗无妨,但陈王失态至此,显见压力已至极点。
只有如泰山般的压力,才能逼得这位贤王变成这般模样。
本以为雒阳的小儿,即便再是天纵之才,也绝不可能挽大厦于将倾,而他们这些人将跟随陈王将成为从龙之臣,成就万世基业!
却不想……
骆俊看着暴怒的刘宠,作为刘宠的谋主,自然是不能让他再这般沉浸在愤怒中,上前一把扯住刘宠的衣袖,朗声喝道:“王上,事到如今,无论那孺子有何筹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与之一战,在座众臣皆愿为大王效死!”
“幽州、并州、冀州皆无力南下,益州鞭长莫及,荆州、扬州、徐州亦无法快速而至,只要我们立刻攻下雒阳,再以天子宏的名义传檄四方,则天下可大定矣!”
骆俊言罢,看向其余文武,使了个眼色。
当即便有一名武将离席,高呼道:“王上有锐士二十万,何惧那雒阳城里的孺子!”
刘宠望向骆俊,又看向群臣,眼眸微闭,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不见方才的暴怒,重新恢复了那位儒雅仁德的贤王之相,整了整衣冠,沉声道:“是寡人失态了,多谢先生指教,也多谢诸位贤士大夫始终跟随在寡人的身边,不离不弃。”
“既然雒阳的孺子不愿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便即兴兵讨逆,诛杀篡位逆贼!”
刘宠拔剑高举,厉声高呼道:“二十万对五万,优势在我!”
(4008字)
——
注1:二十五户为一闾,四千户即一百万户,夸张描述。
雒阳在东汉巅峰人口,约莫也就在40-50万口人,撑死十万户。
注2:《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其中【裴松之注引《魏略》注】庶先名福,本单家子,少好任侠击剑。
《魏略》载“单家”意为“寒门”,非“单”姓人家,这也是为什么《三国演义》将徐庶的假名写作“单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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