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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追远的记忆力很好。
当李兰说出这句顺口溜时,少年脑海里的意识立刻回到了那年黄昏:
学校放学铃响起,同学们都已离开教室。
他与谭文彬站在教室门口,谭文彬招呼仍趴在课桌上的郑海洋一起走。
见郑海洋仍没动静,谭文彬走上前拍他的背,拍出了“吧唧吧唧”的水声。
下一刻,
郑海洋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浑身溢出水的同时,喊出了刚刚李兰所说的那段话。
李追远将手从门把上挪开,慢慢转过身,再次看向李兰。
她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保持着她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时的优雅。
嘴角的温柔笑意,仿佛是一种笃定,笃定于自己的儿子在听到这番话后,会有反应。
李追远没打算在李兰面前表演成一个普通人,首先,伪装不一定能骗得过眼前的这位“老戏骨”,亦是自己表演道路上的启蒙恩师。
其次,李追远并不清楚,李兰具体知道些什么,她的职业背景,一直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退一万步说,他没经过前台联络,直接叩响房门,就已说明他的不普通。
因此,李追远不打算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问道:
“你去了那片海底?”
李兰在那张沙发椅上重新坐下,泡起了第二杯咖啡。
李追远不喜欢这种被人“引导”的模式,他更适应“引导”者的角色,哪怕是赵毅在与自己相处时,也无法避免地落入自己的下生态位。
但李兰是一个特例。
她是少年最反感的“引导”者,却又是“引导”少年次数最多的人。
李追远走了过来,在李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李兰:“你那张椅子有点高,要不要和妈妈换一下?”
李追远摇摇头。
李兰:“要加糖么?”
李追远:“不用。”
李兰指了指新泡好的咖啡:“你尝一尝。”
李追远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兰:“味道怎么样?”
李追远:“一般。”
李兰:“妈妈也是这么觉得,这是别人送的,那个人应该也是被蒙骗了。下次,下次妈妈亲自手磨……”
李兰顿了顿,
笑着继续道:
“妈妈亲自手磨豆浆给你喝。”
她,是真的变了。
从张婶小卖部接电话,到客房见面以来,李追远没有伪装、表演,一直在做自己,按理说,这其实是对她最大程度地刺激。
但她真的是毫无反应,正常得,真就像是一个知道过去有亏欠、现在想好好做一下弥补的母亲。
李追远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回茶几,目光看向窗外。
李兰:“没错,那片海,我已经下去过了。”
李追远将视线挪回。
李兰:“你想知道,妈妈在那里看见什么了吗?”
李追远微微侧头,开口道:“条件。”
很多子女会埋怨父母不懂自己、有代沟,很多父母会苦恼子女不愿与自己交心,这种问题,在他们母子之间,压根就不存在。
毕竟,他们是曾彼此互撕过对方人皮的亲密关系。
电话、客房、顺口溜;打窝、读漂、提竿。
李兰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不是条件,也不是要求,而是请求。”
李追远目光下移,盯着那杯不好喝的咖啡。
少年忽然有些想念,以前的那个李兰了。
李兰:“以前,是妈妈的错,是妈妈没有做好一个母亲该有的角色,小远……”
李追远:“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
李兰点点头,面露苦笑。
李追远:“我以前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需要所谓的母子关系,但我确实是不想撒手的,但现在,我确认了,我不需要。
我觉得你对待爷爷奶奶的态度习惯,很值得我学习。
我会以超过国家法律与社会道德的平均值标准,来赡养你。
所以,我不管你是病情更加彻底的严重了,还是你所说的真的痊愈了。
我都希望,不要再出现无关且无意义的互动。”
“二十四小时。”李兰吸了一下鼻子,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继续道,“小远,我知道你能做到,哪怕是演戏,你陪妈妈,演二十四小时的母子。”
李追远:“结果。”
“我会告诉你,我在那片海底看见了什么,以及……”李兰伸手指向自己的脸,“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我,到底是不是你真正的生物母亲。”
李追远没急着回答,只是开始往咖啡杯里,一块一块地放糖。
李兰:“小远,你当然可以尝试以其它方式来查验妈妈我现在的状况,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足够把握成功的话。”
润生哥就在房间外。
李追远只需喊一声,润生就能进来。
少年可以强行对李兰进行检查。
但李兰说得对,自己无法保证,在李兰不配合的前提下,有足够的把握。
再者,无论以前的李追远有多“恨”李兰,也从未想过要通过暴力的方式来报复,正如李兰当初“恨”自己恨到了极致,却也未曾对自己进行肉体上丝毫的伤害。
无关孝道伦理,假如面对李兰,自己还需采用非正常手段的话,就恰恰说明,自己输了,输得很彻底。
少年将咖啡再次端起,一饮而尽。
加了很多糖后,这杯不好喝的咖啡,变得更难喝了。
“成交。”
……
李兰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一套换洗衣物,一沓不同颜色的文件袋,一块做工精致的怀表。
李兰:“妈妈忘了,没有带合适的衣服。”
李追远:“你没忘,你是故意在铺垫,铺垫着让我陪你去商场买衣服,铺垫着那块爸爸当初送给你的怀表。”
李兰:“女人打开自己的衣柜,说自己衣柜里能穿的衣服不多,从而暗示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来陪自己去逛街买衣服,这不是很正常么?
心血来潮下,将当年的定情信物拿出来,向自己儿子展示一下,回忆一下青春,这难道也不正常么?”
李追远:“家里有个叛逆期的儿子,不也正常么?”
李兰捂着嘴笑了,道:“呵呵,别人十七八岁才叛逆期呢,你才多大啊?”
李追远:“我大二了。”
李兰将怀表取出,放在手心,将它打开。
怀表还在走,背盖里,嵌入的不是照片,而是一片银杏叶标本。
“你说,你爸爸傻不傻,说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好从一棵银杏树下走过,他就摘下了一片银杏叶,收藏了起来,还把它当做礼物,后来送给了我。”
“傻。他不知道你从他面前走过时,步速、身姿、角度以及和阳光的搭配,都是计算好了的。”
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曾抱着自己,去过那所校园里的银杏树下,给当时他以为还不懂事的儿子,细心描述与自己妻子的第一次见面。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根据他的描述,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画面,得出的结论是……这种走路姿势,不合理、非常累。
李兰指了指客房里的镜子:“儿子,你这话就说得没良心了。你自己照照镜子,如果妈妈当年没有精挑细选,哪有你现在这副模样,你打出生起就很好看,而且越长大越好看。
都说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男孩,其实也一样。
你这模样,肯定很受别人第一眼喜欢,所以,你不能占了便宜后,还挺直腰杆指责妈妈的不是。”
“你去找过他了么?”
“啪!”
李兰将手里的怀表闭合。
“你答应过妈妈的,要配合演出。”
“作为离异家庭的孩子,问自己母亲关于父亲的事,会出戏么?”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信。”
“以前可以知道,现在不行,连你北爷爷北奶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
每个特殊单位,都有自己的保密条例,你爸爸现在所在的位置,保密等级甚至高过你导师手里刚启动的集安人防工程调查。”
李追远:“快进吧,下一场。”
李兰:“妈妈没带衣服来,儿子,陪妈妈去商场买衣服吧?”
李追远:“好。”
李兰站起身,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与衣服,然后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
润生单膝跪在门口,手掌还压着那道普通人看不见的阴影。
房门被打开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润生喉结动了一下,他晓得小远是来见谁的,他更是曾亲眼目睹过,那晚小远在小卖部接完这个女人的电话后,蹲在水渠边做出的自残行为。
因此,润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女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称呼。
如果此时面前有供桌有黄纸且天还黑着,他会烧纸问一问阴萌。
虽然阴萌……大概也无法给出什么建议。
李兰对润生笑了笑,道:“我现在要和我儿子出去散散心,你们要一起来么?”
润生侧过头,看向站在李兰身后的李追远。
李追远:“润生哥送我来的,他现在要回去了”。
少年现在不喜欢演戏,即使眼下必须要演,他也不希望有明确的观众。
润生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去种地。”
他察觉到,自己掌心下压着的这位,也做了摇头的动作。
“那我们走吧,儿子。”
李兰想牵起儿子的手。
却见李追远将双手插在裤兜里。
李兰就改为帮自己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子:
“好看的,我儿子是个小帅哥。”
母子二人并排离开,等他们的身形消失在电梯口拐角时,润生将自己的手松开。
一个脸型瘦削的中年男人,身形浮现。
李兰刚刚的话,化解了误会。
润生:“不好意思。”
男子:“技不如人。”
润生:“的确。”
男子:“……”
电梯下行,来到底楼后,李兰带着李追远走到大饭店门口,那里停着两辆出租车,李兰带着李追远坐了进去。
李兰:“师傅,去百货大楼。”
车子刚发动时,余树拿着鱼竿与空空的吊桶正好经过这里。
他看见了坐在出租车后车座上的李兰。
李兰对他微微点头。
余树低头致意。
等抬起头,透过驶出中的出租车车窗,看见坐在李兰身边的那个少年时。
余树皱眉,这孩子,好眼熟,随即,他记了起来。
“是他?”
这孩子的面相,明明没变,可怎么给人感觉又像变了很多?
余树下意识地掐起手指。
算着算着,
他身子一阵摇晃,两行鼻血流出。
旁边有同样刚刚在濠河边钓鱼的人经过,见状忙上去搀扶住他,安慰道:
“老哥,不至于不至于,就算没钓到鱼,也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
百货大楼所在的南大街位置,是南通人最爱逛的地方。
因为,除了这里,南通人也没第二个能逛的地方。
时下的人,还不怎么习惯认品牌,只认商场。
任何买到手的商品,介绍时说一句在百货大楼买的,就能自动高一档。
周末,里面人头攒动。
坐扶梯,得排队。
而且有很多小孩子,在这里不断来回地坐扶梯体验。
商场里,只有上去的扶梯没有下来的。
毕竟你上去时是为了买东西,下来时已经消费好了,就不用伺候了。
这些孩子先坐扶梯上去,再跑楼梯下来,回来继续坐,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汗。
不过,当李追远与李兰站到扶梯上时,原本站在前面正在嬉笑的孩子,回头看了看李兰,都安静了下来。
李兰弯腰,凑到李追远耳边问道:“妈妈我,这么吓人么。”
李追远:“大概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妈妈吧。”
李兰:“你以前演得可好了,今天怎么回事?”
李追远:“我在演一个被母亲丢到乡下,不闻不问两年的儿子。”
李兰:“你的生活费、学费、换季衣服,我都定时给的。”
李追远:
“什么都不给的留守儿童,反而更想自己的妈妈,对妈妈有着更美好的幻想。
物质条件充裕的儿童,往往会更矫情,想要去追求母亲的陪伴,不知满足,得陇望蜀。”
李兰:“我是不是还得夸奖你的敬业?人物小传做得不错。”
李追远:“另外就是,徐秘书在这方面真的不合格。
你给我的生活费,我早就不要了。换季衣服也没要,爷奶怕浪费,就改了改,给石头、虎子他们穿了。
至于学费,我上大学不需要交学费,就算不算奖学金,每年还有学校给的补贴。”
李兰:“小徐能当我的秘书,只是因为她会讲南通话,她确实有点笨。”
李追远:“嗯。”
李兰:“不过,你应该是不在乎这些的,拿不拿你都无所谓,也懒得折腾,怎么就全都拒出去了?”
李追远没回答。
是太爷帮他拒绝的,太爷说,不拿你妈给的钱,以后才有底气在她面前给她甩脸色。
太爷说得对。
虽然是演戏,但也正因这两年没用李兰的钱,李追远才能演得“有骨气”。
见儿子不回答,李兰又问道:“我的儿子真厉害,上个大学不仅不需要家里花一分钱,还能有的赚。”
李追远:“要家里钱的。”
李兰:“哦?”
李追远:“太爷会给我钱。”
李兰:“花在哪里?”
李追远:“攀比费。”
在太爷眼里,小孩学习好永远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还得穿得比别人好,吃得比别人好,用得比别人好。
太爷说过,小孩子和大人都虚荣,但小孩子的虚荣便宜得多,所以满足小孩子的虚荣,最划得着。
李兰:“三江爷爷,确实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
李追远:“太爷对你的印象很一般。”
李兰:“嗯,因为他看出来了,我对人和事的不在乎,他曾当着你爷爷的面,指桑骂槐,说我是块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
李追远:“太爷看人,真准。”
李兰:“他在你这里,不就看走了眼了么?因为你比我在这个年纪时,更会演。”
李追远:“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李兰:“哪里不一样?”
李追远:“你在我眼里,和徐秘书在你眼里一样。”
李兰:“儿子觉得自己妈妈不如自己,这话落在妈妈耳朵里,是一种青出于蓝的欣慰。”
不断的坐扶梯,坐上一层后,再拐弯,去对面,再继续往上坐。
越往高楼层,人越少,上面卖的是家电和高档服饰。
李兰:“其实,村里那位算命的阿姨,也瞧出来我的问题了,我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她的女儿,除了我以外,没朋友,她只能忍着。
另外,现在,三江爷爷,应该不好意思再说我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了吧?”
李追远点了点头:“因为有四个伯伯的衬托。”
李兰在村里,简直就是孝女的典范。
不止是英子,周围村子里,其实有不少女孩能得到继续被家长支持念书的机会,就是因为有李兰的示范性在前。
李兰:“我如果是你爷爷,就不会勒紧裤腰带,帮我那四个哥哥,成家娶妻。
我那四个哥哥心地其实都还可以,但没一个是有主见有脾气的,留在身边当老儿子,你爷爷和奶奶,日子能过得更舒坦。”
李追远:“他们现在开始舒坦了。”
李兰:“这是沾了社会发展、物质条件提升的光,你让他孙子辈和儿子辈当时一样,为了那点东西必须得算计来算计去,你看他们孙子辈的,还会不会这么孝顺?”
李追远:“妈,你出戏了。”
李兰:“儿子,妈在教你。”
最顶层到了。
这里待售的衣服,挂得没下面几层那么密集,每件衣服之间的间隔很广,空间很宽敞,更适合人穿行其间逛看,但反而人气寥寥。
是有人会特意过来看看,哪怕买不起也要来开开眼;但绝大部分人,会刻意避开自己消费不起的区域。
这里的销售员,衣着更正式,站在那里,扫视客户的目光与神情,宛若以前国营商店的阿姨们,被起乩降临。
不过,李兰的气质摆在这里,当她出现时,销售员们马上热情地靠了过来进行介绍。
接下来,李兰进入正常女士购买衣服的流程。
不停地试衣服,不知疲倦,而且每换一套衣服出来,都要一边照着镜子一边询问自己身边男伴的意见。
李追远扮演着一个正常的儿子,表现得很敷衍很不耐烦,坐在一张软凳上,只需要不断重复:
“好看,好看,好看……”
不过,李兰倒不是光试不买,她要了很多套,连带着李追远手中喝的,也实现了从凉白开到汽水到牛奶的跃迁。
最后,李追远手里还被塞了一罐健力宝。
结账时,李兰开心地看着李追远:
“好了,下面要帮我儿子买衣服了,我儿子长得好看,天生的衣服架子,给你选衣服是一种享受。”
“我有衣服穿。”
“正常孩子听到买新衣服不是应该表现得很兴奋很迫不及待么?”
“是你那个年代。”
“女士,你好,这是发票收据。”
“嗯,儿子,帮妈再核算一下。”李兰对销售员很骄傲地道,“我儿子数学很好,算数又准又快。”
周围的销售员们马上恭维附和。
夸这孩子一看就很聪明,夸这孩子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李追远把单子算完了,递回柜台,道:
“有一个错误,钱算少了一笔。”
李兰无奈地看着李追远:“妈刚夸你聪明。”
李追远回应道:“好孩子应该诚实守信。”
李兰拿出钱包,准备付账。
她钱包很新,平时应该不怎么用,但里面塞的钱,很厚很厚。
普通人家,办丧事时花销多,可主家人兜里,都远不至于揣这么厚。
付完账后,李兰拿出一沓,递给李追远:“拿着,这是妈给你的零花钱。”
李追远:“你贪污公款了?”
李兰:“你觉得你如果想挣钱的话,会很难么?就比如你那位师兄,他挣钱就很容易。”
李追远知道,李兰说的是薛亮亮。
李兰:“拿着,不拿就真出戏穿帮了。”
李追远:“拿来给我买衣服吧。”
李兰:“好。”
母子二人结完帐,正准备去童装区时,李追远先停下脚步,看向较远处扶梯上来的方向。
他看见了一个熟人,潘子。
潘子今天穿的不是工作服,而是白衬衫,袖口与领口处需要系纽扣的那种,脚上是一双不太合脚的皮鞋。
在潘子身边,有一位身穿黄色碎花裙的同龄女孩,戴着一个蓝色发卡,嘴唇上的口红涂抹得不够均匀。
不用李追远介绍,李兰直接道:
“我侄儿。”
“你上次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
“在他妈怀里吃奶。”
主要是潘子和他父亲,也就是李兰的哥哥年轻时,长得太像了。
今儿个潘子厂里放假,身边的年轻女孩,是他工友的妹妹,很年轻,现在在兴仁镇的国营纺织厂里上班。
二人是被介绍的,之前就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还处于相亲阶段,没确定对象关系。
本来,女孩儿是不想到这一层来的,她晓得这一层的衣服贵。
但女孩越是这样,潘子的虎逼属性反而越被激发了出来。
他非要带女孩上来看看,说有他在,不要怕。
他原本手头上的工资与补贴费,和雷子凑了凑,给爷奶买冰箱了,但这次出来前,潘子找工友借了一笔钱,相当于一个月工资。
钱,是男人的胆。
但刚到这一层,只是简单扫了几件女装上的价签后,潘子的胆就瞬间被捅得千疮百孔。
他想过会贵,但真没料到会贵到如此地步。
女孩贴心地用手指扯了扯潘子的衣角,道:“我们下去吧,我饿了,想吃炸串。”
李兰:“儿子,我这个侄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追远:“李潘。”
李兰:“难听的名字。”
潘子的“潘”,是他母亲的姓,亦是当年他爸与丈人拉扯后的小让步。
李追远:“你背调里没有?”
李兰:“有,但我懒得看。”
或许在李兰眼里,看薛亮亮的简历,比看自己侄子们的简历,要有趣得多。
李兰:“他和你关系很好吧,你站着不动,是等他看到你。”
李追远没说话。
那一头,潘子怂了。
他没带着女孩继续往这里逛,而是打算走楼梯下去,吃炸串。
背影微驼,像是个战败的将军,被抽光了精气神。
李兰举起手,对着那边喊道:
“潘侯,小潘侯!”
潘子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张望。
他不认识李兰,但他看见了站在李兰身边的李追远。
“小远侯!”潘子向李追远打招呼,同时对身边的女孩介绍道,“这是我弟,在金陵上大学,高考状元呐,神童。”
“真哒?哇,好厉害!”
潘子带着女孩走到跟前,他不认识李兰。
为了避免接下来潘子会询问自己身边女人是谁的尴尬,李追远先开口道:
“潘子哥,我陪我妈妈来这里买衣服。”
“哦,是么,你妈妈……”
潘子这才反应过来,小远侯的妈妈本就是自己那位传说中的小姑么?
他自记事起,就是吃着小姑给自己爷奶寄的各种营养品长大的,小姑在老李家,有着超然的地位,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小姑还健在,要不然供桌上都得给她摆一个。
潘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小姑?”
“哎,你长大了,刚刚要不是小远提醒我,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说着,李兰伸出手,摸了摸潘子的头。
李追远仔细看着这个动作。
摸头的动作里,没有任何勉强与生硬,摸完后,也没有流露出那种克制的极端嫌弃。
“小姑,你回来了啊,爷奶怎么没告诉我?”
“我故意瞒着他们的,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哈哈,好,爷奶看见你,肯定会高兴坏了的。”
“身边这位是?”
“哦,她叫小燕。”
“阿姨,你好。”
黄小燕家在兴仁镇上,家里人都是国营厂职工,论家庭条件,比潘子家要好很多。
李兰:“带对象来买衣服啊,来,姑给你挑几件当见面礼。”
黄小燕不愿意,觉得还没确定关系呢就让人家家里长辈给自己花钱不合适。
但李兰只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她又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站在旁边。
第一件衣服试起,李兰让销售员给包上,待会儿她来结账。
第二件衣服试起,李兰继续说要了,等会儿一起结。
黄小燕留意到,李追远脚边放着一大堆的高档包装袋,晓得这位“小姑”是真有钱,真买得起。
渐渐的,她的心也动了,慢慢飘了起来,开始享受起这种醉醺醺的感觉。
是个正常人,都很难承受得住这种冲击,以时下的工人薪资水平,这里的衣服,相当于奢侈品。
潘子站在李追远身边,既骄傲又忐忑。
李兰:“潘侯,过来,看看小燕这件衣服怎么样?”
潘子走了过去,加入其中。
这个时候的男人,陪女人逛街试衣服,比女人还不知疲倦。
最后结账时,看着发票上的金额,黄小燕吓得张大了嘴。
终于清醒过来的她,马上说道:“太多了,买太多了,退几件,退几件!”
李兰直接付了账。
钱货两清后,黄小燕急得眼里流出了泪,有些无法适从。
李兰:“小潘侯,请姑吃炸串。”
潘子两只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包装袋,用力点头。
百货商场门口的炸串,也像是沾了“仙气”,小贵。
李兰评价道:“没石港镇上的炸串好吃。”
李追远难得没叛逆地附和了一句:“嗯。”
李兰:“你经常去吃么?”
李追远:“在石港上高中时经常去。”
李兰:“经常?你上了多久的高中?”
李追远:“两个月吧。”
李兰:“还行,比你上大学的时间要多些,对了,你国家奖学金马上要下来了。”
李追远:“哦。”
李兰:“不应该说等你拿了奖学金,来请妈妈吃炸串么?”
李追远:“一天之内,到不了账。”
李兰笑着摇摇头,用竹签往嘴里送了一块裹满酱汁的炸豆腐,道:
“以前菊香就喜欢吃这豆腐,因为它便宜量大,她会把点的肉串都推给我吃。”
李追远:“谁付的钱?”
李兰:“她请客,她零花钱多,那会儿她妈已经在给人算命了,家里条件好起来了,我只要一喊她,她就骑车载着我去镇上。”
李追远:“这就是你和她做朋友的原因?”
李兰把自己盘子里剩下的豆腐,拨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停下手中的竹签,凝视着这“剩菜”。
李兰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角,小声提醒道:“再叛逆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段,也不可能拒绝炸串的诱惑吧?”
李追远:“我已经吃撑了。”
潘子:“给我吧,小远,不要浪费。”
把自己的盘子递给潘子后,李追远也抽出一张纸,擦嘴。
李兰:“一个兜里有钱,又渴望伙伴,且随叫随到的朋友,谁能拒绝?”
李追远:“菊香阿姨现在还一直记挂着你。”
李兰:“你看,她不亏,对吧?”
吃完炸串,潘子窜出去要结账,黄小燕去和他抢着结,二人居然还起了争执,最后是黄小燕提高声量,给潘子训了一声。
潘子愣了一下,没再争。
李兰说要帮他们打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去。
黄小燕使劲摇头,说她和潘子是坐公交车来的,待会儿再坐公交车一起回去,方便得很。
告别时,黄小燕红着脸,走到李兰面前再次表示感谢,邀请李兰去她家做客、吃饭。
李兰笑着答应了,说以后有机会。
等他们二人离开后,李兰开口问道:
“小远,潘侯人品怎么样?”
“你都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完了,现在才记起来问里面烫不烫?”
“是你推的,妈妈我是在给你面子。”
“你现在的角色是我妈,也是她的姑姑。”
“谁家做女儿的,上面有四个哥哥,还每个月给父母打钱寄东西?这么做,还要不要自己的家庭了?”
“你已经离婚了。”
“谢谢你提醒我。”
“现在回酒店还是逛景点?”
“带着这么多衣服逛景点?”
“有人一直在跟着你,你招手就能过来。”
“我在南通生活的时间比你久多了,南通有什么景点可以逛的,我会不知道?
我小时候就是狼山,到你这一代了还是狼山,我觉得等再过三十年,南通的城市名片还是狼山。”
李追远:“嗯。”
李兰:“难得的我们母子意见一致。”
李追远:“那就回酒店吧。”
李兰:“还没给你买衣服呢。”
李追远:“我累了。”
李兰指了指百货大楼一楼:“一楼卖玩具的,有奥特曼还有各种玩具枪,妈妈给你买些应应景?”
李追远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李兰笑着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母子二人下了车。
旁边花圃边,坐着余树,他鼻孔里塞着两团纸。
李兰没再看他,径直往里走。
李追远也没看他,不是故意不去看,而是他提着太多包装袋的衣服。
进电梯时,李兰夸奖道:
“我儿子的身体素质真好,考不考虑去体校练练功夫?”
李追远没接话。
李兰:“若是不愿意去体校,妈妈倒是认识些传武大师。”
李追远仍是沉默。
到了楼层。
经过廊道时,那间开着的房间门仍开着,只是里面喝茶的阵法师,手里没有茶杯,而是站得笔笔直直。
李兰经过时,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九零九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男人。
润生哥已经回去了。
他从不会违背小远的话,虽然他知道,把小远留在亲妈这里,很危险。
进了房间,关上门,李追远将衣服放在地上,李兰对这些刚买回来的衣服毫无兴趣,仿佛这些衣服在被购买回来时,就已经发挥完了九成九的价值。
往床边一坐,李兰开口道:
“休息一下,我要回村。”
李追远:“村里居住条件,比这里差得多。”
李兰:“潘侯已经知道我回南通了,你说,如果我不回村见一下你爷奶,他们会多伤心?”
李追远:“你回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李兰:“想看看我儿子这两年生活的地方,哪怕你不在意,可我有这种需求,想尽量寻回一点身为母亲,缺位的碎片。”
李追远:“我安排人来接。”
李兰:“嗯,听我儿子的。”
李追远拿起客房里的电话,拨通了谭文彬的大哥大。
李兰起身,后背靠在这面墙上,打量着正在打电话的儿子。
“喂,我是谭文彬。”
“彬彬哥。”
“小远哥。”
“你开车来一下南通大饭店,接我和我妈回家。”
“明白!”
电话挂断。
李兰:“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互相喊哥儿了么,倒是玩起了复古。”
李追远:“你休息一下吧,车过会儿就到。”
李兰:“让他来接,是有什么特殊目的么?”
李追远:“你以后要打电话,可以直接打我大哥大,张婶嗓门大,我不喜欢被人当面喊‘我妈找我’。”
李兰:“我是知道你大哥大的号码,但我打你大哥大,你会接了后直接挂断,还是张婶的闹铃大。”
李追远坐到落地窗边。
李兰打开门,示意外面站着的人给自己拿件东西,不一会儿,东西被拿了过来,李兰关上门,走到落地窗前,在二人中间的茶几上,摆上围棋。
“闲着也是闲着,陪妈下一盘棋,你先行。”
李追远捏起一枚棋子,落下。
李兰:“这动作这姿态,看来这两年,我儿子没少下围棋。”
一盘结束,妈妈赢了。
李兰有些好奇道:“奇怪了,明明没少下围棋,却居然没达到理所应当的水平,陪你下围棋的人,你是故意不想赢是么?
还是说,输赢本身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只是享受和喜欢与他坐在一起下围棋的感觉?”
李追远:“什么都想赢,会很累,也没意义。”
李兰:“小女孩么?等会儿回村时,妈妈能见到她么?你不早说,百货大楼里,妈妈该提前买好礼物的。”
电话机响了,李追远去接了。
“小远哥,我到了,在大饭店楼下。”
“好的,彬彬哥,我们马上下来,门口人车多,你注意一下。”
李兰站起身,道:“回家。”
母子二人坐电梯下了楼。
电梯里。
李兰:“儿子,妈妈钱包忘拿了,回去不带钱不方便,辛苦你帮妈妈回房间取一下,妈妈在车里等你,对了,是什么车?”
李追远:“一辆黄色小皮卡。”
李兰:“好。”
到一楼后,李兰走了出来,李追远示意电梯员给自己再按一下九楼。
谭文彬坐在车里,对着酒店大门。
当他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来时,立刻就“认出来”,是小远哥的妈妈。
原因无他,这个女人的气质,实在是太有区分度。
谭文彬先下了车。
李兰走了过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小远的妈妈,辛苦你特意来接我们。”
谭文彬:“应该的,阿姨您别客气,小远呢?”
李兰:“他帮我回房间拿落下的钱包,马上下来,我们坐车里等吧。”
“好的,阿姨,我帮您开门,小心碰头。”
李兰坐进第二排。
谭文彬也坐进驾驶位。
车内的氛围,有些压抑与尴尬。
这对于谭文彬而言,是极稀罕的事,有他在场时,居然还会冷场。
率先打破僵局开口说话的,还是李兰:
“孩子,你有对象了么?”
“有了,阿姨。”
“大学同学?”
“都在金陵上大学,但我和她是高中同学。”
“年轻真好。”
“阿姨,您也很年轻,真的。”
“我老了,你看,小远都这么大了,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会儿,喜欢听所谓的海誓山盟了。”
“还好吧。”
“你发过誓没有?”
“对她么?我觉得誓言这种东西,有时候没太大的意义,感情这种东西,得靠双方用日常来维系。”
“那你到底发过没有?”
“我想想啊……”
“还是说,你发了太多,已经不记得了?”
“我好像只做过承诺……”
“那你确实是不记得了,它肯定记得。”
这时,谭文彬察觉到自己座椅头那里,正在被拍动。
起初,谭文彬以为是坐在后面的李兰在拍自己的座椅,或许是阿姨有什么事。
谭文彬习惯性先扫了一眼后视镜,却发现李兰背靠在第二排座椅坐着,优雅的翘着腿,双手抱臂,嘴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自己座椅头部的拍动,还在持续,但从后视镜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谭文彬干脆转起身回头查看。
下一刻,
他看见了一只正趴在自己座椅头部,四只粗壮的爪子扒拉攀附,且脖子长长离壳,脑袋不断向自己探近的……
大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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