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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岁时来仪 > 第六十六章 冬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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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子被吓坏了的洛哥儿抱着藏进了屋内墙角处卷起的席子里。

    橘子也曾带着小小的贞仪这样藏过。

    而如今橘子已经很老了,又受了伤,这样被洛哥儿紧紧抱着,几乎挣扎不得。

    洛哥儿吓得发抖,小声对橘子说:“橘子,你别去,他们还会再欺负你的,我保护你……”

    谁知原本已近无力的橘子,听到这一句话,却突然拼了命地一蹬后爪,猛然从洛哥儿怀里窜了出去。

    连猫都会被欺负,贞仪怎么办?

    洛哥儿要保护它,它得保护贞仪!

    飘飞的灰烬下,橘子拖着一只瘸了的前爪奔向已经昏迷的贞仪。

    橘子觉得自己没保护好贞仪。

    橘子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贞仪写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为什么要被人烧掉?

    那些人大喊着说什么贞仪被书里纸里的妖邪蛊惑住了,不将它们烧去就会一直有灾祸发生。

    书里纸里的妖邪……

    橘子突然惊悚地想,难道是因为那些东西上面都有它的爪印吗?

    是因为它是外来的猫,是它给贞仪带来了这些可怕的灾难吗?

    院子里的灰烬怎么也没办法彻底打扫干净,它们飘落在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

    贞仪醒来时,慢慢地伸出手,纤细指尖轻轻落在了一直守在她面前的猫儿头上。

    贞仪的身体是孱弱漂浮的,但橘子看得到,她的眼睛是清醒坚定的。

    她的嗓音喑哑不清,她的话语无可置喙:“橘子,我没有错。”

    她似能读懂猫儿无端的自责,于是她还说:“橘子也没有错。”

    橘子一向信任贞仪,贞仪说猫没错,那猫就一定没错!

    橘子这才敢心安理得地拱进贞仪怀里。

    橘子试图安抚贞仪,可橘子也很怕。

    不是贞仪的错,不是外来猫的错,那就是那些人的错,可这个世道却将对变成错,将错当成对,这种彻底的颠倒感让橘子感到眩晕恐惧,甚至想要应激呕吐。

    此刻只有在贞仪怀里,橘子才能找到一点属于“同类”的真实安全感。

    橘子在贞仪怀中蜷缩成了一只蜗牛壳。

    院中飘飞着的细小灰烬似乎随着呼吸钻进了人的心肺中,给王家每个人由内至外都蒙覆上了一层厚厚细细的阴霾。

    贞仪原以为自己没有眼泪可以掉了。

    待到深秋时节,这片土地上的疟病终于离开。

    而贞仪怀里的静仪也跟着离开了。

    那夜院中焚书时,虚弱昏沉的静仪已无法再像一只小猫般去刨火堆,去保护阿姐的稿纸。

    但当有人闯入寝房搜找时,静仪手脚并用着,拼力支撑起身子,取过床头一册旧书,抱在怀里,也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只蜗牛。

    那本旧书籍正是于贞仪而言意义匪浅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贞仪抱着已无呼吸的静仪,将额头贴在静仪冰冷的额头上,泪水如泉涌。

    她的妹妹还这样小,却试图反过来保卫她。

    她的妹妹还这样小,却依旧不能成为这苦难命运中的一只漏网小鱼。

    拼尽全力也未能将妹妹留住的贞仪心中藏着诉不清的悲恸绝望与无力怨愤,可实际上她连哭也是静默的,泪水如冬夜中的河流,冰凉无声。

    刚过三十没几年的春儿鬓边竟生出一缕白发,她瘫倒在榻边,捧起静仪一只青白的小手,哭得肝肠寸断。

    静仪自生下便体弱多病,而从那时起杨瑾娘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静仪是在春儿怀里一点点长大的,亲近的时间比春儿自己的孩子还要多得多。

    春儿哭到六神无主间,自责地放声哭喊:“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二小姐,叫她三月十五夜里跑去了院中,见到了那不祥的天狗!”

    贞仪闭眼流泪,依旧静默着。

    寄舫书屋也从此静默,书屋的门紧闭着,王锡琛亲手为它上了锁。

    这个温和到有几分软弱无主见,连用药都务必讲求平和缓慢的男人,在那个危险的夜里,面对闯入家中的人群,他曾冲到最前面,攥住了为首之人的棍棒,厉声反驳那些人:

    【我儿聪慧明秀,读的是真知圣贤书,行的是磊落光明道,她不是害人的妖邪!要害人的是你们这些无知无能的作恶者!】

    而下一瞬,一记闷棍落在肩头,让王锡琛几乎昏厥。

    人可以在巨大的愤怒面前提起一股惊人的气,在那一瞬间得以拥有拼死也不惧退的魄力,但在那一瞬间过后,无法逃避的漫长的生活与责任,却会慢慢从人的脊梁里抽走这口气。

    还得活,还得在这个世道上活,还得为整个家中而活。

    静仪的离开,让王锡琛的脊梁一夜间又无力弯下许多。

    他将寄舫书屋上锁后,对贞仪说:“那些书从此就不要再读了。”

    贞仪此后百日未翻书,也未出过门,终日卧于病榻。

    贞仪彼时所患疟症不算十分严重,是在这一连串的身心重创之下,坏了内里根基。

    是夜,贞仪梦见静仪赤足立在雪地里啼哭,心痛如绞之际,被一只轻柔的猫爪拍在额头唤醒。

    贞仪再难入睡,披衣而起,来到窗边,推窗一看,只见满院积雪,正如梦中情形。

    只是任凭她的目光在院中再如何细细找寻,也寻不到梦中那道瘦弱的小影子分毫踪迹。

    泪眼朦胧间,贞仪恍惚又看到静仪手中攥着梅枝在雪地里挠来挠去的情形。

    她是个言而无信的阿姐,未能守诺在这个冬日里为静仪折枝。

    早知如此,那夜她便该陪着纵着静仪在雪中待到哪怕到天明,直到静仪写出一首满意的好诗才对。

    贞仪未点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雪光,久违地铺纸研磨,写下了一首长文。

    昔日的《同二妹作》,变作了此时的《祭二妹书》,冰凉笔尖下的墨汁如同蘸满了心头血。

    十一月中,冬至日来临,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冬至之日,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此一日,王元踩着积雪,拿着一封急信,匆匆来寻贞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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